“回公主，臣已差人去禀报殿下了。”周珩安垂眸应道，目光不经意扫过她眼下淡淡的青影。
宋霁将杯沿抵在唇边，温热的水汽模糊了视线，她轻轻摆了摆手：“既如此，你与辰平王定夺便是，不必再问我了。”话音里带着几分掩不住的疲惫，尾音都有些发飘。
“罢了，你退下吧。”宋霁放下手中的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轻轻一触，便撑着桌沿起身，脚步有些虚浮地往厅外走。
“公主。”周珩安的声音忽然自身后传来，带着几分迟疑。
宋霁刚要迈过门槛的脚步顿住，背影僵了僵。晨光落在她松散的发间，鬓边几缕碎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
“还有事？”她没有回头，目光落在院角那株老梨树上。枝头残剩的几朵白花沾着晨露，在风里微微颤着，像极了昨夜未散的月光。
周珩安望着她的背影，喉结动了动，终究还是低声道：“酒气伤神，公主……还是少饮些为好。”
宋霁的目光从梨花上收回，肩头几不可察地一沉。片刻的沉默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提着裙摆，一步步走远了。
廊下的风卷着她的衣袂，将那句未出口的回应，彻底吹散在晨光里。周珩安望着宋霁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身影，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官袍的玉带。
廊下的风带着晨露的凉意，吹得他后颈发僵，方才那句劝诫像是投进深潭的石子，连点涟漪都没激起，倒让他自己心口泛起些说不清的滞涩。
他转身看向正厅内的陈设，紫檀木桌案上还放着宋霁没喝完的半盏温水，水汽早已散尽，杯壁上凝着一层细密的水珠
周珩安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涌起一丝莫名的怅惘。
待宋霁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周珩安才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时维五月底，扬州的清晨已浸着溽热。宋霁踩着廊下斑驳的光影回房，裙摆扫过阶前新生的青苔，带起一缕微不可察的湿意。
“公主今儿巴巴盼着见周大人，真见着了，怎么反倒没说上几句话？”阿桃捧着她换下的外披，看着自家主子略显萧索的背影，忍不住轻声问道。
宋霁抬手松了松鬓边的玉簪，乌发如瀑般散落在肩头，她望着窗棂外被晨雾打湿的芭蕉叶，声音轻得像沾了水汽：“不知从何说起。”那些压在心底的疑问、怨怼，还有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悸动，到了嘴边竟都成了缄默。
她转身坐到床沿，锦被上绣着的缠枝莲纹被压出浅浅的褶皱。“我歇会儿，”她抬手揉了揉眉心，眼下的青影在晨光里愈发明显，“吴林那边有动静，你去趟辰平王殿下府里说一声，让皇叔有新消息便遣人来知会我。”
“是。”阿桃应声，轻手轻脚地为她放下半幅纱帐，又将窗边的竹帘拉得低了些，只留几缕碎光漏进屋内。帐外的铜炉里，安神香正燃着细细的烟，混着窗外飘来的荷叶清香，在空气里漫开。
宋霁本就乏极，头刚沾到绣着鸳鸯的锦枕，眼皮便重得掀不开了。朦胧间，她仿佛又听见周珩安在梨树下劝她少饮酒的声音，那语气里的迟疑与关切，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昏沉的意识里漾开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这一觉，倒比往日安稳了些。
暮色漫进窗棂时，宋霁才缓缓睁开眼。帐外的烛火已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半透的纱帐，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却掩不住眉宇间尚未散尽的倦意。
“阿桃——”她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慵懒，尾音微微拖长，像被暮色浸得发绵。
“公主，奴婢在呢。”阿桃应声推门而入，手里还捧着叠干净的帕子，见她醒了，快步走上前，顺手将纱帐往两边拢了拢，“您睡了这许久，想必是乏透了。”
宋霁坐起身，锦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内里素白的中衣。她抬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目光落在帐角垂下的流苏上，轻声问：“今日云芝如何了？”
阿桃的脚步顿了顿，垂下眼睫，声音压得低低的：“方才林公子来瞧过，施针时他悄悄跟奴婢说……云芝姑娘的身子，怕是就这两日的事儿了。”
烛火“噼啪”一声爆了个灯花，映得宋霁的脸色骤然白了几分。她指尖攥紧了身下的锦被，指节微微泛白，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晓了。”
窗外的天色彻底沉了下来，远处传来几声归鸟的啼鸣，衬得屋内愈发静。宋霁深吸一口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起身时膝盖却微微发颤，连带着声音也抖了起来：“那便……替我梳洗一番吧……我……去再看看云芝。”
最后几个字说得极轻，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在这浓重的暮色里。阿桃看着她挺直的脊背，明明带着难以言说的脆弱，却偏要撑着一股不肯弯折的劲儿，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忙应声去备热水。
阿桃打来热水，细心地为宋霁梳洗。宋霁对着铜镜，看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思绪飘远。云芝与她两人情谊深厚，如今她即将离世，宋霁心中满是悲戚。
待梳妆完毕，宋霁在阿桃的搀扶下往云芝的屋子走去。一路上，夜色如水，静谧无声，她的脚步沉重而缓慢。
到了云芝房内，烛光摇曳，林公子此时还守在一旁。
云芝面色苍白如纸，气息微弱。
宋霁走到床边，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刺骨。
云芝的卧房里，药味混着淡淡的艾草香，在暮色里弥漫得愈发浓重。床头的油灯芯子跳了跳，将墙上两人交叠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
她眼皮颤了许久，才勉强掀开一条缝，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渍，像沾了晨露的蝶翼。
看清床前立着的身影时，她干裂的嘴唇慢慢动了动，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露出半颗泛白的牙齿，那笑意浅得像水面的薄冰，稍纵即逝：“公主……”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悬离地飘在空气里，“莫要为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