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被晨光拉得狭长的影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颤,仿佛刀锋入鞘前最后的轻鸣。
下一刻,沈清棠支撑不住般,身子猛地一软,膝盖重重地磕在积雪之上。
她俯下身,一头青丝如瀑般垂落,彻底遮住了她的脸,只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脖颈,仿佛一折即断。
这一跪,卸下了所有的锋芒与神性,只剩下力竭后的凡俗与疲惫。
一滴猩红,沿着她光洁的下颌悄然滑落,滴入身前的雪地。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滴血渗入纯白的雪中,竟没有晕开,而是如一颗投入沃土的种子,在呼吸之间,催生出一圈细密得宛如发丝的血色莲苗。
那些幼嫩的花瓣微微颤抖,仿佛在风雪中窃窃私语。
“清棠!”
傅司寒的身影如一道疾风掠至,长臂一伸,稳稳地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揽入怀中。
他的掌心贴上她的后背,试图渡去一丝内力,眉头却瞬间紧锁。
她的体温低得吓人,经脉中那股曾搅动风云的磅礴真气,此刻竟如干涸的河床,只剩下几不可闻的涓涓细流。
这副模样,完全就是被天地法则反噬后,油尽灯枯的惨状。
可傅司寒知道,不对。
就在他扶起她的前一瞬,他清晰地捕捉到,她紧闭的左眼眼睑下,一道极淡的金纹如流星般一闪而逝。
那是“命数眼”在耗尽常规力量后,进入“伪死态观测”的专属征兆——一种将自身所有生命气息收敛至极致,从而窥探最深层因果的特殊状态。
她不是倒下了,她是在潜伏。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手臂,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的身体,宽厚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隔绝了所有可能存在的窥探视线。
他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低声道:“风大,我背你下山。”
沈清棠顺势靠在他坚实的肩头,唇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浅笑,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虚弱,却又透着一丝狡黠:“好,让他们以为……我真的倒了。”
就在刚才,万魂归渊,七大分坛崩塌,主母识海碎裂的那一刻,沈清棠的左眼捕捉到了一丝令她遍体生寒的异常。
那些本该随着执棋者消亡而彻底消散的灰败命丝,并未如她预料中那般化为虚无。
它们就像一条条受惊的毒蛇,竟齐齐缩回了地底深处,沿着某种更加古老而隐秘的脉络,汇聚向一个从未在《承渊录》中记载过的幽暗坐标。
电光火石间,她猛然回忆起母亲那份血书夹页里,一行被泪水和岁月磨得几乎看不清的小字:
“莲有九层,你在第五,影在第九。”
当时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当是母亲弥留之际的胡言乱语。
直到此刻,看到那些命丝的诡异流向,她才悚然大悟!
所谓的“承渊体系”,根本不是一条单一的传承链!
它是一个由明暗两条线共同维系的、残忍至极的双轨制度!
明面上,是风光无限、执掌生杀大权的“承渊者”;暗地里,则藏着一个名为“影阁”的裁决机构!
所谓的长老会,不过是“影阁”推到台前的傀儡。
而“影阁”的构成,更是令人发指——它是由历代在承渊仪式中被淘汰、被献祭的候选者残魂所组成!
那些不甘的怨念被禁锢在一起,以轮回为牢,以苦难为食,永生不得超脱,也永世不允许任何人打破这个规则!
他们,才是古医门真正的看守者,是悬在每一代承渊者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傅司寒将她稳稳背起,她柔软的身体紧贴着他宽阔的后背,仿佛一只找到了港湾的倦鸟。
他步伐沉稳,顺着蜿蜒的山路缓缓下行,每一步都走得极有分寸,像是真的在背负一个重伤垂危之人。
沈清棠伏在他背上,指尖悄悄一动,几滴混杂了空间灵泉稀薄雾气的血液,便“不经意”地从她垂落的手指滑落,洒在雪径之上。
紧接着,她一直紧闭的右眼,眼皮微不可查地一颤。
视野中,一条代表着“魂踪劫”的灾厄红痕,正从九天之上,精准地朝她和傅司寒的位置延伸而来。
这是影阁对叛逆者最常规的追索手段。
“偏。”
她在心中默念。
右眼的蓝光悄然流转,那条红痕在距离他们头顶百米时,诡异地一折,如被无形之手拨弄的琴弦,猛地转向,狠狠劈向了山脚下一座早已废弃的药庐!
轰然一声闷响,药庐的残垣断壁被一股阴冷的气息彻底碾为齑粉。
做完这一切,沈清棠才彻底放松下来,像一只真正的病猫,慵懒地趴在傅司寒背上。
果然,三更时分,当傅司寒背着她在一处避风的山坳“昏迷”假寐时,一道快到极致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掠过。
黑影在他们刚刚走过的血迹旁停顿片刻,一根苍白的手指沾起点点血痕,凑到鼻尖轻嗅,随即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冷哼,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夜色深处。
沈清棠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片冰冷的杀意。
“影阁的‘引魂使’来了……那就别走了。”
她心念一动,从空间中取出一截早已培育成熟、通体暗紫的藤蔓。
这正是“缚灵藤”的变种——怨噬藤!
此藤可完美模拟濒死承渊者的灵魂气息波动,一旦接触到活体意识流,便会如跗骨之蛆,逆向钻入对方识海,成为一个无法拔除的寄生型精神锚点!
她将这截怨噬藤小心翼翼地封入一枚之前碎裂的青玉莲心残片中,随手丢在不远处的雪地上,静待猎物自投罗网。
子时刚过,寒意最浓。
那道黑影果然去而复返,他的目标明确,正是那枚承载着承渊者核心气息的莲心残片。
这东西,是带回去向“影阁”复命的最佳证物。
引魂使的手指触碰到残片的刹那,异变陡生!
怨噬藤瞬间破壳而出,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紫光,顺着他的指尖,沿着他的意识通道,闪电般直抵他识海最深处,并瞬间与他背后的影阁中枢建立了隐秘的链接!
“抓到了。”
沈清棠低语一声,立刻闭上双眼,全部心神沉入左瞳!
借由怨噬藤建立的秘密通道,一幅前所未见的恐怖景象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那是一片无光无声的幽冥之地,一座巨大的九层莲台虚悬于空。
每一层莲台之上,都用漆黑的锁链囚禁着一位面容模糊、散发着滔天怨气的女子残魂。
她们都是历代的“枯莲”,是失败的祭品。
而当她的视线穿透层层阻碍,落向最底层的第九层莲台时,她的心脏猛地一缩!
那里,同样锁着一个身影!
那身影戴着一张冰冷的青玉面具,看不清容貌,但其胸口处,竟烙印着一幅与她胸口那朵血莲印记完全相同的命丝图谱!
她猛然醒悟!
那不是别人,是她自己!
是这个世界的“沈清棠”诞生之初,就被影阁种下的“备用容器”!
一个为她准备的“替身”!
一旦她在承渊仪式中失败、死亡,影阁便会立刻启动这个备用容器,让她“复活”,从而保证承渊者的序列永不中断!
一股滔天的怒火险些冲垮她的理智。
好一个影阁!好一个万无一失的轮回之牢!
她贝齿紧咬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
右眼能力悄然发动,将自身剧烈的情绪波动强行压缩至“绝对冷静”的区间,避免因精神力异常而暴露链接。
同时,她心念再动,悄悄分出一缕混有“泣血莲”气息的灵力,顺着怨噬藤的通道,如春雨润物般,无声无息地开始腐蚀影阁核心结界的根基。
四更天,夜最深沉之时。
沈清棠正全神贯注地解析着影阁的结构,指尖忽然传来一阵灼热——是来自空间的示警!
她分神探入,只见灵泉池的水平面上,竟自动浮现出三个由血水构成的文字:
“她在哭。”
她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是指主母,也不是指那些怨魂。
这个“她”,指的是被囚禁在第九层莲台之上的、另一个“自己”!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阵悠远而诡谲的钟声,穿透风雪,从渊心殿的方向传来。
“当——”
傅司寒猛然回头,望向已被他们远远甩在身后的雪山之巅,声音低沉:“钟响了。”
沈清棠的瞳孔里倒映着远方雪峰的轮廓。
第八道钟鸣。
不在任何仪式序列之内,是从未有过的变数。
她缓缓地从傅司寒的背上直起身子,抹去唇边早已干涸的血痕,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
“原来,你们怕的不是我登梯……”
她转过身,迎着凛冽的寒风,笔直地站立着,那份伪装的虚弱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决绝。
“是怕我听见,另一个我……在喊救命。”
她抬眼望向渊心殿的方向,左瞳之中,沉寂的金纹再次流转,比漫天星辰更加炽烈。
“既然她想出来……”
“这次,换我走夜路,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