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州城的梅雨季刚过,巷子里还飘着潮湿的樟木味。父亲背着磨得发白的帆布包走进院门时,裤脚还沾着广东工地的红泥土 —— 他这次从东莞回来,比原定工期晚了半个月,说是工地上总出怪事,耽误了返程。
“小生,你这画的啥?” 父亲放下包就凑到厢房门口,看着小生正用朱砂在黄纸上画符。案头的青瓷碗里盛着朱红色的粉末,阳光透过窗棂洒在纸上,“平安符” 三个字的笔画间泛着细碎的光。父亲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掌心的老茧,那是常年握钢筋磨出的硬疙瘩。
小生放下狼毫笔,指尖沾着的朱砂在纸上晕开个小红点:“平安符,能护人顺遂。李道长说画符得用心,心不诚画了也没用。” 他刚把符纸晾在竹架上,就见父亲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半包受潮的烟丝。
“工地上邪门得很。” 父亲点着烟,烟雾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打转,“上个月老王在脚手架上摔下来,幸好只擦破点皮;前几天夜里,工具房的锤子全不见了,第二天又整整齐齐摆在门口。” 他吸了口烟,声音低了些,“我想学制这符,护着自己,也护着工友们。”
小生盯着父亲指节肿大的手 —— 那双手搬过钢筋、和过水泥,连握筷子都有些僵硬,更别说捏纤细的毛笔。但看着父亲眼里的恳切,他还是点了点头:“爸,画符不是靠手巧,是靠心诚。得先学调朱砂,再练握笔,最后才画符纹。”
第二天天未亮,父亲就蹲在厢房的供桌前,学着小生的样子摆弄朱砂。案头摆着小生特意找来的朱宝砂,鲜红透亮,是水飞法炮制过的细粉 。小生往瓷碗里倒了些朱砂,又加了半勺泡过柚子叶的净水:“顺时针搅三十六圈,不能多也不能少,朱砂要稠得能挂住笔锋。”
父亲握着竹筷搅拌,手腕转得笨拙。刚搅到二十圈,手一抖,瓷碗差点翻了,朱砂溅在他的蓝布衫上,像点点血渍。“这玩意儿比扎钢筋还难。” 他懊恼地擦了擦汗,重新倒了朱砂。这次搅到三十圈时,手臂突然抽筋,朱砂水顺着筷子滴在黄纸上,晕成一片红渍。
小生端来杯凤凰单丛茶,茶盏里的茶汤泛着琥珀色:“我第一次调朱砂,浪费了整整半斤朱宝砂。” 他接过父亲手里的竹筷,手腕轻巧转动,“你心里别想着‘要搅匀’,就想着工友们在工棚里睡得安稳,自然就稳了。”
父亲依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出工友们黝黑的脸 —— 老王总给他带自家腌的萝卜干,小李孩子刚出生,总念叨着要赚够奶粉钱。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握住竹筷,这次手腕竟稳了许多,三十六圈搅完,朱砂稠得正好,用筷子挑起能拉出细细的红线。
调好了朱砂,接下来是握笔。小生给父亲找了支最粗的狼毫笔,笔杆缠着布条防滑。“笔要垂直,笔尖落在纸的三分之一处,先练画‘敕令’二字。” 父亲捏着笔,手指僵硬得像钢筋,刚落下笔,“敕” 字的竖画就歪歪扭扭,像条爬不动的蚯蚓。
“手腕要虚悬,别用死力。” 小生从背后扶住父亲的手,带着他慢慢运笔。笔尖在黄纸上划过,留下暗红的痕迹。父亲的呼吸有些急促,鼻尖的汗滴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练到中午,他扔了笔,看着满桌画坏的黄纸叹气:“我这手不是握笔的料。”
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工地的工友小李托人捎来的信。信里说老王又在工棚摔了一跤,这次磕破了头,工友们都人心惶惶。父亲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突然抓起毛笔,在黄纸上胡乱画起来。“爸,别慌!” 小生想拦住他,却见父亲的眼神异常专注,嘴里还喃喃着:“老王要平安,小李要平安……”
那一张符画得歪歪扭扭,“敕令” 二字分家,符纹也画错了两处,可放下笔时,符纸竟泛起淡淡的金光,像蒙了层薄纱。父亲愣住了,小生也睁大了眼睛:“爸,你成了!心诚了,符自然就灵了。”
父亲把那张符小心地收进贴身的口袋,第二天一早就赶回了工地。他刚走进工棚,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膏药味,老王正躺在床上哼唧,额头上缠着绷带。“王哥,给你带了好东西。” 父亲掏出符纸,贴在工棚的门框上。
说来也怪,当天夜里,工棚里就没了往常的异响。以前总漏雨的屋顶,不知怎么就不漏水了;前几天总丢失的工具,也没再不见过。老王的伤口第二天就不疼了,还能下地走路。“老陈,你这符真神!” 工友们围着父亲,眼里满是敬佩。
消息很快传遍了工地,工人们都来找父亲要平安符。父亲连夜赶回潮州,拉着小生教他画更多符。小生找出更多黄纸和朱砂,还教他画符前要先净手 —— 用柚子叶水洗手,再点三炷香,对着开元寺的方向拜三拜 。
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练画符。他在厢房的墙上贴满了符纹图样,吃饭时都拿着筷子在桌上比划。有次调朱砂时,他不小心加了普通的自来水,结果朱砂全结了块,浪费了不少朱宝砂 。小生笑着告诉他:“净水要泡柚子叶,这是通神的引子,不能省。”
慢慢地,父亲画的符越来越像样。虽然偶尔还有笔画歪扭,但每张符都泛着淡淡的金光。他把画好的符用红绳串起来,分给工友们:“挂在工棚里,保平安。” 工友们都宝贝得不行,有的挂在床头,有的系在工具上。
有天小李找到父亲,红着眼眶说:“陈叔,能帮我画张符吗?我媳妇快生了,我想求个母子平安。” 父亲立刻摆好供桌,调朱砂时特意加了点自己酿的米酒 —— 老辈人说,用诚心酿的酒调朱砂,符力更足。画符时,他心里一直想着小李媳妇温柔的笑容,想着即将出生的孩子,符纸泛出的金光比往常更亮。
小李把符揣在怀里,当天就收到媳妇生了个胖小子的消息。他特意买了条鱼送到父亲家,笑得合不拢嘴:“陈叔,您这符比菩萨还灵!”
父亲画符的名声越来越大,连工地的包工头都来找他要符。包工头给了他个红包,父亲却没收:“符是护人的,不是卖钱的。” 他给包工头画了张符,贴在工地的大门上,还教工友们潮汕的 “掷筊” 习俗 —— 用两块月牙形的木头问平安,得到 “胜杯” 就代表神灵应允 。
那天收工后,工友们围着父亲,用掷筊问工地的平安。父亲双手捧着木杯,嘴里默念:“求神灵保佑工地平安,工友们都能回家团圆。” 他把木杯往地上一掷,两块木头一正一反,正是 “胜杯” 。工友们都欢呼起来,工棚里的灯光映着他们黝黑的脸,满是安心的笑容。
父亲从工地回来时,给小生带了件新的蓝布衫。“现在工地上的人,都跟我一样信这个了。” 他笑着说,手里还攥着工友们送的鱼丸,“他们都说,有了平安符,心里踏实,干活都有劲了。”
小生看着父亲手上的朱砂痕迹,那痕迹已经渗进了他的老茧里,洗都洗不掉。他突然笑了:“爸,你现在也是‘道士’了。”
父亲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走到厢房的供桌前,拿起毛笔,在黄纸上细细画着平安符。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照在他的脸上,也照在符纸的金光上。他知道,这手里的符承载的不只是术法,是工友们的期盼,是家人的牵挂,更是他那颗想护着别人的心。只要这颗心是诚的,这符就永远会亮着温暖的光,护着每一个奔波在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