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毛巾刚贴上额头,黄嫣紧蹙的眉头似乎松动了一丝。叶哲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毛巾摊开,让那份恰到好处的暖意尽可能均匀地覆盖她滚烫的皮肤。他能清晰感觉到毛巾下的热度,像一团不灭的火在灼烧。她的呼吸依旧急促,带着病中的沙哑和费力,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微微起伏。 他不敢用力,只用毛巾最柔软的折角,极其轻缓地拂过她的额头、太阳穴。那些细密的汗珠被温热的毛巾吸走,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但皮肤深处的灼热依然顽固。毛巾很快就不再温热。叶哲把它拿开,重新浸入旁边床头柜上的温水盆里。水声很轻,他拧干毛巾,再次叠好,覆上她的额头。 如此重复了几次。动作机械,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专注。每一次换毛巾的间隙,他的目光都无法从她脸上移开。那异常的红晕,干裂起皮的嘴唇,紧闭却不时颤动一下的眼睫,都像细小的针,一下下刺着他的心。他想起自己复读最黑暗的那个冬天,也是高烧不退,蜷缩在冰冷的出租屋里,连起身倒水的力气都没有。是黄嫣,每天踩着积雪,提着一壶滚烫的开水过来。她沉默地帮他倒水、递药,用拧干的冷毛巾一遍遍给他擦额头降温。她那时也是这样,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仿佛那点冰凉的水就能浇灭他心里的绝望。 如今,角色调换。轮到他笨拙地试图用这温热的毛巾,驱散她身体里的火焰,抚平她紧锁的忧愁。他擦完额头,毛巾再次浸入温水。这一次,他犹豫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搭在薄被外的手上。那只手无意识地微蜷着,手指纤细,指关节因为发烧透着不自然的红。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地靠近,最终轻轻托起她的手腕。皮肤接触的瞬间,他感到她脉搏跳得飞快,一下下撞击着他的指腹。她没有像之前那样惊惧地躲闪,只是手腕在他掌心下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软软地放松了,仿佛连抵抗的力气都已被高烧耗尽。 叶哲的心口发堵。他拿起温热的毛巾,没有直接擦拭她的手,而是先用自己的手掌握住她的手背,感受那异常的灼热。然后,才用毛巾包裹住她的手掌和手指,一点一点,极其细致地擦拭。从手背到指缝,再到微微汗湿的掌心。她的手指很凉,与他掌心的温度形成对比。他尽量放轻动作,避开那些发红的关节,仿佛擦拭的是一件易碎的珍宝。 “冷……”她忽然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眼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被毛巾擦拭过的手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想躲开那份湿意带来的短暂凉感。 “忍一忍,擦擦会舒服些。”叶哲立刻停下动作,低声安抚。他松开毛巾,迅速用自己干燥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微凉的手指,试图将那点凉意驱散。“这样呢?”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黄嫣的指尖在他掌心蜷缩了一下,似乎汲取着那点暖意。她没有再出声,只是呼吸似乎稍微平顺了一点点。叶哲维持着握着她手的姿势,不敢动,另一只手拿起毛巾,小心地擦拭她裸露在被子外的小臂。温热的湿意覆盖皮肤,又很快蒸发,带走一点热量。他能感觉到她手臂的皮肤在他指下轻微地颤栗。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赎罪般的虔诚。毛巾的热度透过薄薄的皮肤,仿佛能传递到他心里去。他想起复读班昏黄的灯光下,她侧着脸认真演算的轮廓;想起模拟考失利后,她默默推过来一张写着“别灰心”的纸条;想起毕业前夕那个闷热的傍晚,她站在教室门口,夕阳的光线勾勒出她欲言又止的侧影,那句最终消散在晚风里的告别……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或者因自卑和旧伤而不敢回应的瞬间,此刻像退潮后的礁石,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她给予的温暖,从来都是沉默的、坚韧的,如同涓涓细流,在他最需要时无声浸润。而他,却一直困在对远方蒲公英般飘渺幻影的追逐里,亲手筑起高墙,将她拒之门外。 悔恨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住心脏,几乎让他窒息。他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只是更紧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脆弱,此刻完全依赖着他掌心的温度。这份沉甸甸的依赖,比任何言语都更猛烈地撞击着他。 不能再这样了。 一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坚定地在他心底升起,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塔。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沉溺于过去的遗憾和自怜。眼前这个烧得昏沉、将手交付给他的人,才是他应该紧紧抓住的真实。 他俯下身,靠近她耳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黄嫣,听着。这次,换我来守着你。我哪儿也不去。” 床上的人似乎听到了,又似乎只是在梦呓的边缘。她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像被惊扰的蝶翼。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角乌黑的发丝里。 叶哲的心猛地一缩。他抬起手,指腹带着毛巾残留的温热和湿意,极其轻柔地,替她拭去了那滴泪痕。指尖下的皮肤依旧烫得惊人,那滴泪水的湿意却仿佛带着灼穿一切的力量,烙印在他的指尖,直抵心底。 他维持着俯身的姿势,目光沉沉地锁住她烧红的脸颊,握着她的那只手,收得更紧了些。掌心里,是她微凉的手指,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不容推卸的现在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