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门推开时，黄嫣没回头。陈叔的声音在走廊尽头停住，她听见他放下水桶的动静，接着是拖把靠墙的轻响。她没等，也没喊他跟上来，径直跨过门槛，走进观测台。 屋里光线暗，窗帘拉得很严实。她没开灯，摸着墙往前走，手指碰到开关时顿了一下，最终还是按了下去。灯亮起来，灰尘在光柱里浮动。控制台还在原位，仪器表面蒙着灰，屏幕黑着，像睡着了。她走到铁柜前，蹲下，拉开最下面一层抽屉。 抽屉卡了一下才打开，里面东西不多。一张纸叠得整齐，边角发黄。她拿出来，展开，是手绘的蒲公英图，茎叶分明，旁边标注日期和生长阶段。翻到背面，一行字写着：“等她不痛那天。” 她盯着那行字，没动。过了会儿，把图纸放回原处，手伸进抽屉底部，在夹层边缘摸索。指尖触到一处凸起，轻轻一推，第二层暗格弹开。 里面躺着一支录音笔，黑色外壳，侧面贴着标签，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认出“林老师预留”几个字。她拿起来，按下播放键。 声音立刻从喇叭里传出来，很轻，是呼吸声，压抑着，断断续续，像是怕被人听见。她听得出是谁——叶哲。背景里有钟表滴答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雷声。那是她生理期那晚，她记得自己缩在宿舍床上，疼得睡不着，听见门外有人来回踱步，后来脚步停了，人却没走。 录音持续了不到两分钟，呼吸声越来越重，最后是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戛然而止。 黄嫣没关掉，手指悬在按键上方，犹豫了几秒，又按了一次播放。同样的声音重复响起。她坐在地上，背靠着柜子，闭上眼听。 门外传来咳嗽声，很轻，是陈叔。他没进来，只是站在门口，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别坐太久，地上凉。” 黄嫣没应声，也没动。录音放到第三次时，她终于伸手按下暂停。录音笔侧面有个小凹槽，她用指甲抠了一下，盖子弹开，露出一个微型插槽。她没碰，只是盯着看。 录音笔底部有一行小字，刻得很浅：“听完全部，再决定是否继续。” 她重新按下播放，这次声音变了。是林老师的声音，语速平缓：“如果你听到这段，说明你已经打开了第一层。第二层需要密码，是你第一次哭的日期。第三层……留给罗薇。” 录音到这里停顿了几秒，接着是一段杂音，像是金属碰撞的声音，清脆短促，之后彻底安静。 黄嫣把录音笔放在腿上，站起来，走到控制台前。台面左侧有个圆形旋钮，她拧了一下，没反应。又试了几次，直到旋钮转到底，地板突然震动了一下，轻微的机械声从脚下传来。 她低头看，地板中央一块方形石板缓缓下沉，露出向下的阶梯。空气从洞口涌上来，带着潮湿的味道。 她没立刻下去，转身回到铁柜前，把录音笔放回暗格，合上抽屉。然后从包里拿出手机，给叶哲发了条消息：“我在观测台，地底通道开了。” 对方没回。她等了几分钟，收起手机，走到洞口边，蹲下来看阶梯。台阶很窄，墙壁上有嵌入式灯带，微弱的光勉强照亮前几级。 她迈步下去，第一阶踩实，第二阶，第三阶。灯带随着她的脚步逐级亮起，身后石板缓缓合拢，头顶只剩一道缝隙，最后完全闭合。 通道比想象中长，走了约莫十几步，前方出现一扇铁门，门上有个数字键盘。她输入日期，门锁咔哒一声弹开。 推开门，是个小房间，四壁都是金属柜，柜门紧闭。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封面写着“生理期记录”。 她走过去，翻开第一页。字迹是叶哲的，日期从复读那年九月开始，记录内容很简单：某月某日，她脸色不好；某月某日，她没吃午饭；某月某日，她提前回宿舍，走路慢。 每一条后面都跟着括号，里面写着他做了什么：买了红糖，放在她桌角；热了牛奶，趁课间塞进她书包；请假去药店，买止痛药，匿名投进她信箱。 她一页页翻，手指有些抖。记录持续了整整一年，直到毕业前一周停止。最后一页写着：“今天她笑了，我没敢问为什么。” 她合上本子，抬头看柜子。柜门没有把手，只有一排编号。她试着拉了一下一号柜，纹丝不动。二号柜也一样。直到七号柜，轻轻一拉，开了。 里面空的，只贴着一张便签：“磁带在三号柜，钥匙在罗薇手里。” 她关上柜门，站了一会儿，掏出手机又看了一眼，叶哲还是没回。她把本子放回原位，转身往回走。 阶梯走到一半，头顶石板突然移开，光漏下来。她抬头，看见陈叔的脸。 “上来。”他说，“别一个人待太久。” 她没说话，加快脚步上去。陈叔伸手拉她一把，等她站稳，才说：“林老师留的东西，不是让你现在全看完的。” “我知道。”黄嫣说。 “那你还往下跑？” “我想知道他在不在。” “谁？” “叶哲。” 陈叔叹气：“他昨晚给我打电话，说今天要来，结果到现在没见人影。” 黄嫣没接话，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天阴着，云压得很低。她看着楼下空荡荡的操场，说：“罗薇母亲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陈叔说，“只知道她当年删数据，是为了让实验看起来更‘干净’。” “干净？”黄嫣冷笑，“感情能干净？” “林老师说不能。”陈叔走到她身边，“所以他留了备份，藏在这下面。” “备份什么？” “你们三个的真实反应。”陈叔说，“包括那些被系统判定为‘无效’的部分。” 黄嫣盯着操场：“叶哲知道吗？” “不知道。”陈叔说，“但他猜到了。昨晚电话里，他问我通道是不是真能通到过去。” “你怎么说？” “我说不能。”陈叔顿了顿，“但能让人看清过去。” 黄嫣转过身：“我要等他来。” “等多久？” “等到他出现。” 陈叔点头：“行，我陪你等。但先吃点东西，你早饭没吃吧？” 黄嫣摇头：“不饿。” “骗人。”陈叔从兜里掏出个饭盒，“食堂刚蒸的包子，还热着。” 她没接，也没拒绝。陈叔把饭盒放在窗台上，自己打开盖子，咬了一口。 “你小时候也这样。”他说，“一生气就不吃饭，叶哲就偷偷给你塞糖。” 黄嫣看向他：“你还记得？” “记得。”陈叔嚼着包子，“他总挑你不注意的时候放你抽屉里，有一次被罗薇看见了，他还慌得差点摔倒。” 黄嫣低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裤缝。 “他没忘你。”陈叔说，“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 “面对什么？” “面对他自己。”陈叔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他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又放不下罗薇，结果两边都弄丢了。” 黄嫣没说话。 “林老师留这些东西，不是为了让你难受。”陈叔擦擦嘴，“是为了让你选。” “选什么？” “选要不要原谅他。” 黄嫣抬头：“他需要我原谅？” “不需要。”陈叔说，“但他需要你知道，他一直在。” 她沉默片刻，拿起饭盒，掀开盖子，掰下一小块包子放进嘴里。味道很淡，馅有点凉了。 “谢谢。”她说。 陈叔笑笑：“吃完再下去，我不拦你。” 她点点头，慢慢吃着。吃到一半，手机震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叶哲的消息：“对不起，车坏了，正在修，马上到。” 她盯着屏幕看了几秒，回了一个字：“等。” 陈叔凑过来看了一眼，没说话，转身去擦窗台上的灰。 黄嫣吃完包子，把饭盒盖好，放在桌上。她走到铁柜前，拉开最上面一层抽屉，里面是空的。她伸手进去，在角落摸到一个小盒子，打开，是颗糖，包装纸褪色了，但没拆。 她捏着糖，走回窗边，看着楼下。雨开始下了，很小，打在玻璃上几乎没声音。 “他来了。”陈叔突然说。 黄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校门口，叶哲撑着伞，正快步往教学楼跑。衣服湿了一半，头发贴在额头上。 她攥紧手里的糖，没动。 陈叔拍拍她肩膀：“我去给他开门。” 她点头，目送陈叔离开。雨越下越大，叶哲的身影在雨幕里模糊了一瞬，又清晰起来。他跑到楼下，抬头往上看，正好对上她的视线。 她没躲，也没笑。他就站在那儿，仰着头，雨水顺着伞沿滴在他肩上。 黄嫣转身离开窗边，走到铁柜前，把糖放进抽屉，轻轻关上。 她知道，等他上来，有些话，不能再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