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六月二十七至七月初。
日子在表面的平静与内里的汹涌中滑过,每一天都仿佛被无形的张力拉长,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一、 铁证入京
六月二十九,黄昏。
南京城笼罩在夏日最后一丝燥热中,秦淮河水泛着暗红的光。一支由锦衣卫缇骑和京营精锐混编的、约两百人的队伍,在宵禁前最后一个时辰,悄无声息地从太平门入城。他们没有打出任何旗号,马匹的蹄铁都包裹了厚布,车辆轮轴也经过特殊处理,行进间几乎只有沉闷的辘辘声。
队伍中央是三辆覆盖着厚重油布、以铁链锁死的特制马车,以及几辆囚车,里面是伤势被简单处理、但口眼皆被蒙蔽的“疤面虎”和道士玄明。
队伍没有惊动任何衙门,径直穿街过巷,在暮色四合中,驶入了皇城西安门内一处由御马监直接管辖、平日废弃的旧草料场。此地早已被净街,由蒋瓛亲自带着最可靠的锦衣卫里三层外三层严密警戒。
朱雄英在宋礼、徐光启以及工部、兵部几位核心官员的陪同下,亲自到场。
油布被掀开,车厢内的物品在火把照耀下,显露真容。
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些黝黑粗糙、拳头大小的“惊雷子”,被小心翼翼地安放在铺有软垫和细沙的木格中,散发着冰冷与危险的气息。旁边是拆解的火铳部件,尤其是那几根带着螺旋刻痕的枪管,在火光下反射着幽暗的金属光泽。暗蓝色的异种马刀、秦王府腰牌、西域银币、以及一些零散的文书杂物,分门别类摆放。
宋礼几乎是扑到那些“惊雷子”和枪管面前,双手颤抖,却又极尽小心地拿起一枚“惊雷子”仔细端详,又凑近观察枪管内的膛线,口中喃喃:“如此工艺……这铁壳铸造……这螺旋纹路……非我大明现有匠艺所能及!这火药……气味刺鼻,似有不同……”
徐光启则拿起那些缴获的、用密语书写的零星账册和信笺碎片,眉头紧锁:“潼关……黑风寨……山货……还有几个像是人名的代号……这背后,是一张大网。”
兵部尚书铁铉盯着那些暗蓝色的马刀和异形火铳,脸色阴沉:“殿下,此等军械,已非寻常藩王护卫或边军所用。其形制、工艺,皆指向域外。秦王所图……绝非自保或寻常不法。”
朱雄英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一圈。实物带来的冲击,远比文字奏报更为直接和震撼。这些冰冷、粗糙、却蕴含着致命杀伤力的物件,无声地诉说着秦王的野心与危险。
“徐先生,宋卿,铁尚书,”朱雄英缓缓开口,“给你们两天时间。徐先生,组织精通密语、账目、地理的干员,全力破译这些文书碎片,务必理清其网络、接头点、人员代号。宋卿,会同工部火器局、兵仗局最顶尖的匠师,在不引爆的前提下,尽可能分析‘惊雷子’的构造、装药成分;仔细测绘这些火铳部件,尤其是膛线参数,评估其威力和工艺水平。铁尚书,根据现有物证及口供(玄明初步供词),拟定一份详细的、关于秦王不法事实及潜在威胁的奏陈摘要,准备在合适时机,公之于众。”
他顿了顿,语气转冷:“蒋瓛,那两个俘虏,尤其是‘疤面虎’,加大审讯力度。孤要知道秦王所有死士的分布、训练方式、联络暗号;要知道‘惊雷子’和这些火铳的完整来源渠道、工匠下落、以及他们与城外乃至域外势力的具体勾结方式;还要知道……秦王本人,除了这些,还准备了什么后手。”
“是!”四人肃然领命,知道肩上责任重大。
“所有证物,就地封存,由锦衣卫和御马监太监双重看管,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朱雄英最后看了一眼那些在火光下沉默的物件,转身离去。
铁证已至,利刃在手。现在,是如何使用的问题了。
二、 勋贵的挣扎与分裂
秦王府被蓝玉重兵围困、陇山截获违禁军械的消息,虽经朝廷有控制地公布,但其中骇人听闻的细节(如“惊雷子”的威力描述、线膛火铳的异域特征)还是不可避免地在高层官员和勋贵圈子里小范围流传开来。引起的震动,远超奉天殿上的言语交锋。
武定侯府,书房内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密会都要压抑。
郭英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原本挺直的背脊也有些佝偻。他面前摊开着朝廷明发的邸报抄件,以及几份通过隐秘渠道传来的、关于陇山缴获物更详细的描述。
“私蓄如此杀器……潜逃出关……接应外番……”安陆侯吴杰声音干涩,反复念叨着这几个词,脸上再无之前的激昂,“这……这已不是纵容下属、管理不善了。这是……这是真要……”
他没敢说出“谋逆”二字,但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永嘉侯朱昱年轻气盛,犹自不服:“焉知不是朝廷夸大其词,甚至……栽赃陷害?那些火器,说是西域来的,谁见过?那‘惊雷子’,说得天上有地上无,谁知真假?”
“住口!”郭英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蓝玉是什么人?他会拿自己的脑袋和全族性命,去配合朝廷演一出栽赃戏码?陇山截杀,双方死伤数十,锦衣卫也有折损,这是能演出来的吗?!”
朱昱被喝得一哆嗦,不敢再言。
郭英颓然坐回椅中,长叹一声:“我等之前……或许真是被‘亲亲’之情蒙蔽了双眼,又或是……存了别的念想。如今看来,秦王殿下……恐是真有不臣之心啊。”
他环视众人,眼神复杂:“朝廷手握铁证,监国殿下步步为营,先以李坚示好安抚,再以蓝玉雷霆控制,如今人赃并获,证据链将成。大势……已去矣。”
“难道我们就这么算了?”吴杰不甘道,“就算秦王有罪,可朝廷如此逼迫宗室,难保将来不会……”
“将来是将来!”郭英打断他,语气坚决,“眼下,是生死关头!秦王之事,已是铁案。我等若再纠缠不休,甚至暗中传递消息、阻挠查案,那就是附逆!是自寻死路!”
他站起身来,苍老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老夫今日把话放在这里。从此刻起,武定侯府上下,与秦王府一切明暗往来,即刻断绝!往日书信、礼单,全部销毁!府中若有与秦王关联过密之门客、管事,立刻礼送出府,或……妥善处置!”
“诸位,”他语气沉重,“悬崖勒马,犹未晚也。莫要为了已然倾覆之船,搭上自家满门性命,更负了太祖皇帝赐予我等勋戚世代荣宠之恩!”
郭英的决断,如同一盆冰水,浇醒了部分还在犹豫的勋贵。他们意识到,秦王这艘船,不仅漏水,而且已经撞上了冰山,正在快速沉没。继续绑在上面,只有一起葬身海底。
但也有少数人,或与秦王利益捆绑太深,或心存侥幸,或另有所图,并未完全死心。密会不欢而散后,一些更隐秘、更危险的串联,在更深的阴影中继续着。
勋贵集团,在巨大的现实压力和恐惧下,开始出现明显的裂痕。
三、 技术的曙光与阴霾
七月初二,北京西山,火器精研所。
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宋礼,眼中血丝密布,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和匠师们几乎住在了试验场和冶炼炉旁。
对“惊雷子”的谨慎解剖分析取得了初步成果。外壳是普通铸铁,但内壁涂有一层特殊的、类似陶釉的隔层。装填的火药呈灰白色颗粒状,成分复杂,初步检测含有提纯硝石、硫磺、木炭粉,以及少量不明金属粉末和矿物质,比例独特。其爆燃速度极快,威力惊人,但稳定性确实存疑,对潮湿敏感。
“此药配方,虽险峻,却给了我等极大启发!”宋礼对围拢的匠师们激动道,“或许我们不必完全照搬,但可以借鉴其思路,改进我们自己的颗粒火药配方,提升威力!”
而对那支奥斯曼线膛火铳的测绘仿制,则陷入了更深的困境。手工拉削膛线的工艺难度和报废率居高不下,即便仿制出来,枪管寿命和安全性依然无法保障。更重要的是,他们缺乏适配这种高膛压火铳的、更优质的钢材。
“大人,或许……我们该换条路。”一位老匠师沉吟道,“此铳虽精,然工艺繁难,难以速成。不如……先集中力量,改进现有燧发枪。比如,加长枪管,优化枪机结构,使用我们自己的颗粒火药和更规整的弹丸,或许也能在射程和精度上有所提升,且更易大量制造。”
宋礼皱眉沉思。老匠师的话有道理,追求完美的新武器固然重要,但尽快提升现有军队的战斗力,应对可能到来的危机,或许更为紧迫。
就在这时,一名从南京匆匆赶回的工部吏员带来了新的指令和……一把刀。
指令是朱雄英亲笔,要求火器精研所在保证最低安全性的前提下,尽快拿出至少一种可以小批量试装部队的改进型火器方案,同时继续攻关膛线技术和新钢材。
而那把刀,则让宋礼和所有匠师都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把与陇山缴获的暗蓝色马刀样式相似,但细节处更加精良、刀身弧度更完美的长刀。刀身同样泛着幽蓝光泽,但在火光下,似乎隐隐有层层叠叠、如同波浪般细密繁复的纹理。
“这是……”宋礼接过刀,入手沉重,但重心极佳。
“蒋指挥使设法从亦力把里黑市重金购得,据说是更西边、一个叫‘大马士革’的地方所产的精品刀剑,用的是一种特殊的‘乌兹钢’锻造而成。”吏员解释道,“监国殿下命送来,供大人参详其锻造之法,看能否用于改进我们的刀剑,甚至……枪管?”
大马士革钢!乌兹钢!
宋礼如获至宝,立刻召集所有顶尖铁匠,连夜研究这把刀。他们发现,这种钢的硬度和韧性达到了一个惊人的平衡点,其独特的纹理正是反复折叠锻打和特殊淬火工艺的结果。虽然无法短时间内复制其核心的“乌兹钢”原料(来自印度等地),但其锻造思路和热处理技巧,无疑为“甲四号”乃至未来可能用于枪管的新钢材研发,打开了一扇新窗户。
技术的前路,依然布满荆棘,但远方,似乎已透出一缕微光。只是这缕光,也照出了对手可能拥有的、更深厚的技术底蕴,让人心生凛然。
四、 暗夜的余烬与新的火种
七月初三夜,西安。
被重兵围困的秦王府,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府内灯火稀疏,往日的丝竹欢宴早已绝迹,只有巡逻护卫沉重而警惕的脚步声,以及压抑到极致的恐慌在无声蔓延。
地窖深处,朱樉独自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最后两枚“惊雷子”和一支已经组装好的线膛火铳。哈桑和青云子都已不见踪影(据说是通过王府早年挖掘的、仅有朱樉和极少数心腹知道的隐秘地道,在围府前夜悄然转移),只剩下几个最死忠、也最绝望的贴身侍卫。
陇山小队全军覆没的消息,蓝玉围府的铁壁,南京方向传来的、关于证据确凿的风声……一切都表明,他精心策划的退路和反击,已经化为泡影。朝廷的绞索,正在一寸寸收紧。
“王爷……”一名侍卫低声唤道,声音带着颤抖。
朱樉没有回应,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冰冷的“惊雷子”外壳,又拿起那支做工略显粗糙的仿制火铳。眼中翻腾着不甘、怨毒,以及一种穷途末路的疯狂。
“朱雄英……你好手段……好狠的心!”他咬着牙,声音从齿缝中挤出,“想将本王困死在此?想拿本王的头去立你的威?做梦!”
他猛地站起身,眼中凶光毕露:“就算死,本王也要崩掉你几颗牙!让天下人都看看,逼反一个亲王,要付出什么代价!”
他看向那名侍卫,语气森然:“去,把最后那几条‘暗线’激活!告诉城里我们的人,还有那些收了钱、还没办事的家伙……是时候了!给本王把西安……把水彻底搅浑!”
“还有,”他拿起那支火铳,仔细装填上一枚特制的铅弹,“给蓝玉……送一份‘大礼’过去。他不是喜欢围府吗?本王请他……听个响!”
侍卫领命,眼中也闪过一丝决绝的狠色,悄然退入地窖更深的阴影中。
朱樉重新坐回石椅,在跳动的烛火下,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扭曲如同地狱中爬出的恶鬼。
而在南京,几乎同一时刻。
监国太子府的书房内,朱雄英刚刚批阅完徐光启呈上的、关于初步破译文书碎片的报告。报告显示,“黑风寨”很可能只是一个中转点,秦王势力的触角,似乎还伸向了川陕鄂豫交界更广袤的山区,甚至与白莲教等秘密会社有若隐若现的联系。
“树大根深,盘根错节啊。”朱雄英合上报告,揉了揉眉心。
窗外,夜色深沉,星河寥落。
他知道,拿下秦王,只是斩断了最粗壮的一条毒藤。其蔓延的根系、散落的种子,以及那些在暗中为这条毒藤提供养分的土壤,依然存在。西北的边军需要整顿,东南的海商需要清查,朝中的旧势力需要分化,思想的战场更需要持续深耕。
陇山的雷音已然入京,奉天殿的争锋暂告段落。但暗夜的余烬未冷,新的火种,或许正在更深的黑暗中悄然孕育。
他站起身,推开窗户,让夏夜的凉风吹入。
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淬火砺刃之路,便只能一往无前。
他望向案头,那里放着一份刚刚草拟好的诏书——《谕天下臣民勤王讨逆、共维法纪诏》。是时候,给这场持续了数月的风波,做一个阶段性的了结,也为下一阶段更艰巨的斗争,吹响号角了。
建文六年的夏天,在雷霆与烽火、背叛与忠诚、绝望与希望的激烈交织中,正走向最炽热的高潮。而帝国的命运之舟,也将在这惊涛骇浪中,驶向一个全新的、无人可以预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