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雾，是有重量的。
它不像人间江南的烟雨那样飘忽，也不似北地荒原的朔雾那般凛冽，只沉沉地压在七十二峰的褶皱里，把嶙峋的怪石浸成黛色，将苍劲的古松晕成墨影。苏长庚踏着凝结的雾凇，靴底碾过崖边半融的冰棱，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像是在叩问这沉默了千年的山魂。
他已在这青崖山巅的“问道台”上站了三个时辰。
背后是刻满上古符文的白玉栏杆，栏杆外是深不见底的云海，云海之下，便是他修行百年的青崖宗。此刻宗内的晨钟应已敲过三响，外门弟子该在演武场扎马步，内门弟子需到丹房辨药草，而他这个“百年不遇的奇才”，却独自守着这方被雾霭包裹的石台，等待一场不知结局的“破印”。
“苏师侄，时辰快到了。”
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玉石相击般的清越。苏长庚转过身，见掌门玄清真人披着一件月白道袍，袍角沾着几片未化的雪花，手中握着一柄半尺长的玉簪——那是开启“云根秘境”的钥匙，也是青崖宗传承千年的信物。玄清真人的目光扫过他紧握的双拳，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是欣慰，又藏着几分忧虑。
“掌门师伯，弟子准备好了。”苏长庚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只是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丹田内那股躁动的灵力，像是困在茧中的蝶，一次次撞向那层无形的壁垒——那是他修行百年的瓶颈，也是通往“地仙”之境的最后一道门槛。而今日，青崖宗历代相传的“云根秘境”，便是他破茧的唯一契机。
玄清真人点点头，举起手中的玉簪，指尖灵力微动，玉簪顶端的月牙形缺口忽然亮起柔和的白光。“此秘境乃我宗开山祖师发现，内藏天地灵气凝结的‘云根’，可助修士破除瓶颈。但你需谨记，秘境之内不仅有机缘，更有祖师设下的三道试炼，稍有不慎，便会灵力溃散，身死道消。”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苏长庚眉心那一点淡金色的印记上——那是百年前他刚入青崖宗时，玄清真人亲手为他种下的“护魂印”，“这护魂印能保你魂魄不散，但若遇生死危机，切记不可强撑，捏碎此玉，我自会救你出来。”
说着，玄清真人将一枚温润的白玉令牌递到苏长庚手中。苏长庚接过令牌，只觉一股暖流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心中微动，正欲说话，却见玄清真人已转身走向问道台中央的石阵。
那石阵由九块一人高的黑石组成，每块石头上都刻着不同的符文，有的像展翅的鹤，有的像奔腾的龙，还有的像流转的星云。玄清真人站在石阵中央，手中玉簪高高举起，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随着他的咒语，九块黑石上的符文依次亮起，红色、蓝色、紫色……各色光芒交织在一起，在石阵中央形成一个旋转的光门，光门之内，隐隐传来流水与鸟鸣之声，仿佛藏着另一个世界。
“秘境已开，进去吧。”玄清真人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显然开启秘境消耗了他不少灵力。
苏长庚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海，转身踏入了光门。
穿过光门的瞬间，一股浓郁的灵气扑面而来，险些让他心神失守。他连忙收敛气息，运转心法，待稳住心神后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竹林中。竹林里的竹子与外界不同，秆是碧绿色的，叶是淡金色的，每片叶子上都凝结着一滴晶莹的露珠，露珠坠落时，竟发出清脆的“叮咚”声，像是天籁。
“好浓郁的灵气……”苏长庚忍不住感叹。他能感觉到，这里的灵气浓度是青崖山主峰的十倍不止，丹田内的灵力像是久旱逢甘霖般躁动起来，若不是他百年修行的定力，恐怕早已迫不及待地开始吸收。
但他没有忘记玄清真人的叮嘱——秘境之内有机缘，更有试炼。他定了定神，仔细观察四周。竹林一望无际，除了金色的竹叶和碧绿色的竹秆，看不到任何其他的植物，也听不到除了露珠坠落之外的声音。他试着向前走了几步，脚下的泥土松软湿润，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却没有留下任何脚印。
“第一道试炼，会是什么？”苏长庚心中思索。青崖宗的典籍中曾记载，云根秘境的试炼与修士的“心”有关，或考验道心，或考验意志，或考验取舍。他百年修行，道心早已稳固，意志也非寻常修士可比，但若论取舍……他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的少女，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月牙的形状。
“阿瑶……”他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心口微微一痛。那是他百年前在山下历练时遇到的姑娘，也是他这百年修行中，唯一的牵挂。若试炼真的涉及取舍，他不知道自己能否毫不犹豫地选择大道。
就在这时，竹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不疾不徐，像是有人在漫步。苏长庚立刻警惕起来，握紧了腰间的佩剑“青冥”，目光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竹林中走了出来。那是一个与苏长庚年纪相仿的修士，穿着一身青色道袍，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一丝傲气。他看到苏长庚，微微一愣，随即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没想到，青崖宗这一代，竟然派了你这么个毛头小子来闯秘境。”
苏长庚眉头一皱，问道：“阁下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那修士摆了摆手，目光落在苏长庚手中的白玉令牌上，眼中闪过一丝贪婪，“重要的是，你手中的护魂印，归我了。”话音未落，他忽然身形一动，化作一道青影，直扑苏长庚而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苏长庚早有防备，脚下一点，身形向后退去，同时腰间的青冥剑自动出鞘，化作一道流光，挡住了匕首的攻击。“当”的一声脆响，匕首与青冥剑碰撞在一起，激起一串火花。那修士显然没想到苏长庚的反应如此之快，招式被挡，不由得愣了一下。
“阁下既然知道这是护魂印，便该知晓我是青崖宗弟子。秘境之内，无故伤人，不怕违反秘境规则吗？”苏长庚冷声问道。他能感觉到，这修士的修为与自己不相上下，都是“人仙”巅峰，若真要动手，恐怕会是一场恶战。
那修士闻言，嗤笑一声：“规则？在这秘境之中，实力就是规则！你若有本事，便杀了我；若没本事，就乖乖把护魂印交出来，我可以给你留个全尸。”说着，他再次发动攻击，匕首舞出一片寒光，招招直指苏长庚的要害。
苏长庚不再多言，手中法诀一变，青冥剑顿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剑气纵横，将匕首的攻击一一化解。两人在竹林中你来我往，打得难解难分。金色的竹叶被剑气扫落，在空中飞舞，像是一场金色的雨。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交手了百余回合。苏长庚渐渐发现，这修士的招式虽然凌厉，但却带着一丝浮躁，显然是急于求成。而他自己，百年修行，心境沉稳，招式虽不花哨，却稳如泰山。久战之下，那修士的气息渐渐紊乱，招式也开始出现破绽。
苏长庚抓住一个机会，青冥剑忽然变招，不再防守，而是化作一道流光，直刺那修士的胸口。那修士大惊失色，连忙想要后退，却已来不及。就在青冥剑即将刺入他胸口的瞬间，他忽然大喊一声：“等等！我有话说！”
苏长庚的剑停在离他胸口一寸的地方，剑尖的剑气已经划破了他的道袍。“你想说什么？”
那修士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说道：“我……我不是故意要抢你的护魂印，我只是……只是太想突破了。我已经在人仙巅峰卡了五十年，若再不能突破，恐怕就要寿元耗尽了。这云根秘境，是我最后的机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哀求，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苏长庚看着他，心中不由得一动。他能理解这种卡在瓶颈的痛苦，那是一种看得见终点，却无论如何也无法触及的煎熬。但他也清楚，秘境之内，机缘有限，若让这修士得逞，自己恐怕就真的要困死在这秘境之中了。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护魂印是我青崖宗之物，不能给你。”苏长庚缓缓说道，“秘境之内，机缘众多，你若真有本事，自可去寻找其他的机缘，何必非要抢我的护魂印？”
那修士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绝望，随即又变得狰狞起来：“其他机缘？我已经找遍了秘境的外围，根本没有任何机缘！除了你手中的护魂印，我别无选择！”说着，他忽然猛地向前一扑，想要抱住苏长庚，同归于尽。
苏长庚心中一凛，手中青冥剑毫不犹豫地刺出。“噗”的一声，剑刃刺入了那修士的胸口，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道袍。那修士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口的剑，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吐出一口鲜血，倒在了地上，身体渐渐化作一道青烟，消散在竹林中。
苏长庚拔出青冥剑，看着剑身上的血迹渐渐消失，心中不由得一阵复杂。这是他百年修行以来，第一次亲手杀人。虽然对方是主动挑衅，但他还是感觉到一丝寒意。
“这就是第一道试炼吗？考验我的狠辣？”他喃喃自语。就在这时，竹林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风吹过的声音，金色的竹叶纷纷向两边退去，露出一条通往深处的小径。小径的尽头，隐隐有一座石桥。
苏长庚知道，第一道试炼已经结束，他迈步向石桥走去。
走过石桥，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那是一片广阔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湖底铺满了五颜六色的鹅卵石，阳光透过湖面洒下来，在鹅卵石上折射出斑斓的光芒。湖的中央，有一座小岛，岛上生长着一棵参天大树，树干粗壮，需要十几个人才能合抱，树枝向四周延伸，像是一把巨大的伞，树冠之上，隐约有一朵巨大的花苞，花苞呈淡紫色，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那就是云根吗？”苏长庚心中一动。他能感觉到，那朵花苞中蕴含着极其浓郁的灵气，比竹林中的灵气还要浓郁数倍。只要能得到那朵花苞，他突破瓶颈的希望就有了九成。
但他也注意到，湖泊的周围，站着十几个身影，都是与他一样的修士，显然都是来自不同宗门的弟子，目的也都是那朵花苞。这些修士的修为有高有低，最高的已经接近地仙之境，最低的也有天仙后期。
苏长庚刚一出现，就有几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其中一道目光格外凌厉，来自一个穿着黑色道袍的修士。那修士身材高大，面容阴沉，手中握着一根黑色的长杖，杖头镶嵌着一颗骷髅头，散发着淡淡的黑气。
“又来一个送死的。”那黑衣修士冷笑一声，声音沙哑，像是砂纸摩擦一般。
苏长庚没有理会他，目光紧紧盯着湖中央的花苞。他知道，想要得到花苞，必须先渡过这片湖泊。但他也清楚，这湖泊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
果然，就在这时，湖面忽然泛起一阵涟漪，紧接着，十几条巨大的水蛇从湖中钻了出来。这些水蛇通体黑色，鳞片闪闪发光，眼睛是血红色的，体长超过十丈，口中吐着分叉的舌头，散发着浓郁的妖气。
“是黑水玄蛇！”人群中有人惊呼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丝恐惧。
苏长庚心中也是一沉。他曾在青崖宗的典籍中见过关于黑水玄蛇的记载，这种蛇是上古异种，毒性极强，而且力大无穷，即便是地仙初期的修士，也不敢轻易招惹。如今一下子出现十几条，显然是秘境设下的第二道试炼。
“诸位，这黑水玄蛇虽然厉害，但我们若是联手，未必不能渡过此湖。”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女修开口说道。她面容娇美，声音清脆，手中握着一把拂尘，显然是某个大宗门的弟子。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他们都知道，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不可能对付这么多黑水玄蛇，只有联手，才有一线生机。
“好，既然如此，我们便联手杀过去！”那黑衣修士率先说道，手中长杖一挥，一道黑色的妖气化作一道巨蟒，直扑其中一条黑水玄蛇而去。
其他修士也纷纷出手，各色光芒在湖面上炸开，剑气、法术、妖气交织在一起，与黑水玄蛇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斗。
苏长庚也不甘落后，手中青冥剑一挥，一道青色的剑气直刺一条黑水玄蛇的眼睛。那黑水玄蛇反应极快，头部一偏，躲开了剑气，同时张开大嘴，喷出一道黑色的毒液，直扑苏长庚而来。
苏长庚身形一闪，躲开了毒液，同时手中法诀一变，青冥剑上顿时缠绕起一层金色的火焰——那是他百年修行的本命真火“青焰”。他再次挥剑，金色的火焰与青色的剑气交织在一起，化作一道火龙，直扑黑水玄蛇而去。
“噗”的一声，火龙击中了黑水玄蛇的身体，鳞片瞬间被烧得焦黑，黑水玄蛇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在湖中剧烈地翻滚起来。
苏长庚抓住机会，身形一跃，踏着湖面的水波，向湖中央的小岛飞去。他知道，现在所有人都在与黑水玄蛇战斗，正是他趁机夺取花苞的最好时机。
但他刚飞出不远，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怒喝：“小子，想抢花苞？给我留下！”
苏长庚回头一看，只见那黑衣修士不知何时已经摆脱了黑水玄蛇的纠缠，手中长杖一挥，一道黑色的锁链直扑他而来。那锁链上布满了尖刺，散发着浓郁的死气，显然是一件邪异的法宝。
苏长庚心中一凛，连忙转身，青冥剑一挥，斩断了黑色的锁链。但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巨大的力量，紧接着，他的身体就被一股水流击中，不由自主地向湖面坠去。
“小子，你的对手是我！”一条巨大的黑水玄蛇从湖中钻了出来，张开大嘴，向他咬来。
苏长庚暗道不好，连忙运转灵力，想要稳住身形。但那黑水玄蛇的力量实在太大，他根本无法抵挡，眼看就要被蛇嘴吞噬。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忽然想起了玄清真人给他的白玉令牌，心中一动，毫不犹豫地捏碎了令牌。
“轰”的一声，令牌破碎的瞬间，一道金色的光芒从令牌中爆发出来，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罩，将苏长庚护在其中。黑水玄蛇的巨口咬在光罩上，发出一声巨响，光罩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却没有破碎。
与此同时，问道台上的玄清真人忽然睁开眼睛，手中法诀一变，光门之内顿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苏长庚只觉得身体一轻，不由自主地向光门飞去，瞬间就回到了问道台上。
“师侄，你没事吧？”玄清真人连忙问道，眼中带着一丝关切。
苏长庚摇了摇头，喘着粗气说道：“弟子没事，多谢师伯相救。”他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心中一阵后怕。若不是玄清真人的护魂印，他恐怕已经成了黑水玄蛇的腹中之食。
玄清真人叹了口气，说道：“看来，这云根秘境的试炼，比我想象的还要凶险。你先休息一下，待恢复灵力后，再做打算。”
苏长庚点点头，盘膝坐在问道台上，开始运转心法，恢复灵力。他的脑海中不断回放着秘境中的场景，那黑衣修士的狰狞，黑水玄蛇的凶猛，还有湖中央那朵散发着清香的花苞……他知道，自己不能就这么放弃。百年修为，不能毁于一旦；心中的牵挂，也还等着他去实现。
半个时辰后，苏长庚缓缓睁开眼睛，丹田内的灵力已经恢复了七成。他站起身，看向玄清真人，眼中带着一丝坚定：“师伯，弟子请求再次进入秘境。”
玄清真人看着他，沉默了片刻，说道：“你可知，再次进入秘境，试炼将会更加凶险？”
“弟子知道。”苏长庚点点头，“但弟子更知道，若不能突破瓶颈，百年修行，终究是一场空。弟子愿意一试。”
玄清真人看着他眼中的坚定，终于点了点头：“好，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便再为你开启一次秘境。但你记住，此次进入，护魂印已碎，我无法再随时救你出来。若遇生死危机，切记要保住性命，不可强求。”
“弟子谨记师伯教诲。”苏长庚躬身说道。
玄清真人再次举起玉簪，口中念动咒语。九块黑石上的符文再次亮起，光门重新出现。苏长庚深吸一口气，转身踏入了光门。
这一次，他没有再犹豫，也没有再退缩。因为他知道，前方等待他的，不仅是大道的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