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玄指尖的莹白灵光渐次敛入眉心时,青崖主峰的云海恰被第一缕晨曦染成金红。他静坐于那块伴随自己百年的玄冰岩上,耳畔却没如往常般响起松涛与灵溪的和鸣,反有一缕极细微的“咔嗒”声,从崖底深不见底的云渊中悠悠传来。
这声音太轻,轻得像冰晶在暖阳下消融的脆响,可落入凌玄耳中,却比天雷更让他心神一震。百年修行,他的五感早已远超凡俗,青崖山每一寸土地的脉动都刻在他的识海——春时崖壁上苔藓吸水的细微声响,冬夜雪落压断松枝的闷响,甚至山腹深处矿脉流转的嗡鸣,从无半分偏差。可这声“咔嗒”,却带着一种不属于青崖的陌生韵律,像是有什么被尘封了千百年的东西,正从沉睡中缓缓睁眼。
他缓缓睁开眼,眸中闪过一道元婴修士独有的澄澈灵光。玄冰岩下的云雾被这道目光穿透,层层叠叠的云絮如被无形之手拨开,直至崖底那片终年不见天日的幽暗。那里本该只有湍急的灵溪与嶙峋的怪石,此刻却有一点极淡的金光,在浓黑中若隐若现,像是夜空中被乌云遮蔽的星辰,正挣扎着透出微光。
“百年了。”凌玄轻声呢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玄冰岩上自己刻下的第一道道痕。那是他初上青崖时,以凡铁剑在岩石上刻下的“道”字,如今百年过去,字迹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可指尖触及的凹凸处,仍能清晰忆起当时的懵懂与炽热——那时他刚从世俗宗门逃出,背负着被污蔑偷取秘籍的罪名,孑然一身来到这荒无人烟的青崖,只想着找个地方苟活,却未料这一待,便是百年。
他起身时,玄色道袍下摆扫过岩上的露水,水珠未及滴落便被他周身流转的灵气蒸成白雾。凌玄足尖轻点玄冰岩,身形如一片羽毛般飘向崖底,脚下云海托着他的身影,竟未扰动半分云絮——这是他修至元婴中期后才领悟的“踏云诀”,需得将自身灵气与天地间的云雾融为一体,方能如此轻盈。换做十年前,他纵有元婴修为,下崖时也需借助法器之力,哪能这般与青崖的灵气浑然天成。
越往下,那缕“咔嗒”声便越发清晰,连带着那点金光也愈发明亮。当凌玄穿过最后一层厚重的云层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然收缩——本该是灵溪奔腾的崖底,此刻竟有大半区域被一层透明的光罩笼罩,光罩内雾气缭绕,而那点金光,正从光罩中心一块半埋在碎石中的古碑上散发出来。
古碑约莫丈高,通体呈深青色,表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像是随时都会崩碎。可那些裂纹中,正有金色的流光缓缓游走,每游走一圈,碑身便轻微震动一下,发出那声“咔嗒”轻响。更让凌玄心惊的是,古碑上刻着的并非他认知中的任何文字,而是一幅幅扭曲的图案——有的像是展翅的巨鸟,羽翼上布满星辰;有的像是盘旋的巨蟒,鳞片间流淌着火焰;最上方的图案最为模糊,只能看出是一个人形轮廓,正抬手对着天空,掌心似乎托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这是……上古修士的悟道碑?”凌玄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曾在偶然得到的一本残破古籍中见过记载,上古时期,有大能修士会将自己的道途感悟刻于石碑之上,留待后人探寻。可那些石碑多在千年大战中损毁,如今早已绝迹,没想到竟会在青崖底发现一块。
他试探着伸出手,指尖刚触及那层透明光罩,便有一股磅礴的吸力从光罩内传来,像是要将他的灵气与神魂一同拽进去。凌玄心中一凛,急忙运转元婴之力抵抗,可那吸力却越来越强,古碑上的金光也骤然暴涨,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被吸入光罩时,耳畔突然响起一声清越的鹤鸣。凌玄猛地转头,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仙鹤正从云层中俯冲而下,鹤背上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道袍的老者,面容清癯,须发皆白,双目却如星辰般明亮。
“凌小道友,住手!”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将那股吸力驱散。凌玄只觉周身一轻,急忙后退数步,拱手道:“晚辈凌玄,见过前辈。不知前辈是?”
仙鹤落在凌玄身旁,老者从鹤背上跃下,目光落在那块古碑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老夫乃是青崖山的守护灵鹤,在此已逾千年。这碑,名为‘问天碑’,是上古时期一位名为‘赤阳子’的大能所留,你方才的举动,险些触发碑中的禁制。”
“守护灵鹤?”凌玄心中更是震惊。他在青崖百年,从未听闻有灵鹤存在,更别说活了千年的守护灵。他看向老者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警惕:“前辈既为青崖守护,为何百年间从未现身?”
老者轻笑一声,抬手捋了捋胡须:“你初来青崖时,修为尚浅,道心未稳,老夫现身也无意义。如今你修至元婴中期,道心渐坚,又恰逢问天碑异动,这才是你与它的缘分到了。”他指了指那块古碑,“此碑并非普通的悟道碑,而是赤阳子前辈用来考验后来者的‘道心碑’。碑中藏着他的道途感悟,也藏着一道禁制——唯有道心纯粹、无牵无挂者,方能窥见碑中真意;若心有执念,强行窥探,只会被禁制反噬,道基尽毁。”
凌玄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过往。百年前,他本是世俗中一个小宗门的弟子,因天资尚可,被师父寄予厚望。可就在他即将突破筑基时,宗门的镇派之宝被盗,所有证据都指向了他——那本被放在他房间的秘籍,那枚遗落在案头的、只有他才佩戴的玉佩,还有师兄弟们异样的目光。他百口莫辩,只能趁夜逃出宗门,一路颠沛流离,最终来到了青崖。
这百年来,他看似潜心修行,可午夜梦回时,总会想起师父失望的眼神,想起师兄弟们的指责,想起自己被污蔑时的无助与愤怒。这些执念,如同附骨之蛆,一直藏在他的道心深处,哪怕他修为日渐深厚,也从未真正根除。
“前辈是说,晚辈的心有执念,无法窥探碑中真意?”凌玄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看着那块问天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他想知道赤阳子的道途,想借此突破自己的瓶颈,更想证明自己并非当年那个被污蔑的懦夫。可这份渴望,本身就是一种执念。
老者叹了口气:“执念并非原罪,道心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赤阳子前辈当年刻下此碑,便是希望后来者能在碑前看清自己的道心,无论是执念还是纯粹,皆是道的一部分。你若想试试,老夫可以为你打开光罩,但你要记住,一旦进入碑中幻境,所见所闻皆为你心之所向,也是你心之所惧。能否勘破,全看你自己。”
凌玄沉默了片刻,抬眼看向问天碑,眸中的犹豫渐渐被坚定取代。百年修为,他从一个颠沛流离的逃犯,修至如今的元婴修士,靠的从来不是退缩。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与道有关,他便要去闯一闯。
“晚辈愿意一试。”
老者点了点头,抬手对着光罩一挥,一道柔和的白光落在光罩上,光罩瞬间如水面般泛起涟漪,缓缓打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进去吧。记住,幻境之中,莫忘本心。”
凌玄深吸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光罩。刚一踏入,他便觉眼前景象骤变——方才还是幽暗的崖底,此刻竟变成了他当年所在的宗门山门。熟悉的青石路,熟悉的朱红大门,甚至连门口那两尊石狮子的表情,都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凌玄!你这个叛徒!还敢回来!”一声怒喝从山门内传来,只见他的师父领着一群师兄弟,手持法器,怒气冲冲地朝他走来。师父的脸上满是失望与愤怒,师兄弟们的眼神中则带着鄙夷与仇恨,与百年前他逃离时的场景如出一辙。
凌玄的心猛地一缩,一股熟悉的无助与愤怒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想要运转灵气抵抗,可就在灵气即将涌出时,他突然想起了老者的话——幻境之中,莫忘本心。
“这不是真的。”凌玄轻声对自己说。他看着眼前的师父与师兄弟们,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恢复了澄澈。他没有动手,也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幻象。
果然,片刻之后,师父与师兄弟们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烟雾。紧接着,场景再次变换,这次变成了他初上青崖时的景象——那时他衣衫褴褛,饥寒交迫,蜷缩在玄冰岩下,看着漫天飞雪,心中满是绝望。
“就这样放弃吧,你不过是个被污蔑的废物,再怎么修行,也无法洗刷自己的罪名。”一个冰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像是他自己的心声,“不如就这样冻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凌玄的身体微微颤抖,一股强烈的疲惫感袭来。百年修行的艰辛,道途上的孤独,还有那份深埋心底的执念,此刻都化作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确实累了,有时候也会想,若是当年没有逃出宗门,若是当年真的死了,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痛苦了。
可就在他即将妥协时,他的指尖突然触碰到了玄冰岩上那道模糊的“道”字。那是他当年在绝望中刻下的字,一笔一划,都带着他不甘放弃的信念。是啊,他当年之所以逃到青崖,不是为了苟活,而是为了证明自己,为了追寻真正的道。若是此刻放弃,那百年的修行,又有什么意义?
“我不是废物,我的道,也不是为了洗刷罪名而存在。”凌玄猛地抬起头,对着那冰冷的声音大喊一声。话音落下,眼前的雪景瞬间崩塌,化作漫天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当光点散尽时,凌玄发现自己竟站在了问天碑前。碑身上的裂纹此刻已完全被金光填满,那些扭曲的图案也变得清晰起来——展翅的巨鸟是“鹏”,羽翼上的星辰代表着它翱翔九天的志向;盘旋的巨蟒是“烛龙”,鳞片间的火焰象征着它掌控阴阳的力量;而最上方的人形轮廓,正是赤阳子,他掌心托着的并非太阳,而是一颗跳动的心脏,一颗纯粹而炽热的道心。
“原来如此……”凌玄喃喃自语,心中的执念如冰雪般消融。他终于明白,赤阳子留下的并非具体的修行功法,而是对道心的诠释——道心无关纯粹或执念,无关成功或失败,只关乎“本心”。他当年的愤怒与不甘是本心,后来的潜心修行是本心,此刻的顿悟也是本心。这些看似矛盾的情绪,本就是他道途的一部分,无需刻意抹去,只需坦然接受。
就在他领悟的瞬间,问天碑突然剧烈震动起来,碑身上的金光如潮水般涌向他,融入他的眉心。凌玄只觉识海一阵清明,原本卡在元婴中期许久的瓶颈,竟在这一刻悄然松动。他体内的灵气如黄河奔涌,在经脉中飞速流转,最终汇入丹田中的元婴——那尊三寸高的元婴,此刻竟睁开了双眼,眸中闪过与凌玄相同的澄澈灵光。
“突破了……”凌玄感受着体内澎湃的力量,心中满是欣喜。他不仅突破到了元婴后期,更重要的是,他的道心终于圆满,再无滞碍。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已回到了崖底的光罩外。守护灵鹤的老者正微笑着看着他:“恭喜小道友勘破道心,修为更进一步。”
凌玄拱手行礼,语气中满是感激:“多谢前辈指点,晚辈受益匪浅。”
老者摆了摆手:“这是你自己的机缘,与老夫无关。如今问天碑的禁制已因你而解,碑中还藏着赤阳子前辈留下的另一道馈赠,你且自行取走吧。”
凌玄看向问天碑,只见碑身缓缓裂开一道缝隙,一枚通体赤红的玉简从缝隙中飘出,落在他的手中。玉简入手温热,一股精纯的灵气顺着指尖传入他的体内,让他的元婴越发凝实。
“此乃赤阳子前辈的‘焚天诀’总纲,虽非完整功法,却能助你在元婴期走得更远。”老者道,“青崖山藏着的秘密远不止于此,你百年修为只是开始,往后的道途,还需你自行探寻。”
凌玄握紧玉简,抬头望向青崖主峰的方向。云海之上,晨曦正愈发璀璨,照亮了整个青崖。他知道,自己的问道之路,才刚刚揭开新的篇章。
百年青崖,一朝顿悟。云深不知处,碑刻道心明。凌玄足尖轻点地面,身形化作一道流光,朝着主峰飞去。这一次,他的身影不再只是融入云海,更像是与整个青崖融为一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道的韵律。
而在他离去后,崖底的问天碑缓缓合拢,金光渐敛,重新沉入碎石之中。守护灵鹤的老者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赤阳子前辈,您等的人,终于来了。”话音落下,老者与仙鹤化作两道白光,消失在崖底的云雾中,只留下那尊古碑,静静等待着下一个与道结缘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