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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号地道的阿尔基塔布

黑暗并非单纯的缺乏光线,它是一种具有重量和质感的实体,沉淀在二号地道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是从地狱边缘剥离下来的一块碎片,被强行塞进了这狭小的空间里。地道是新开挖的支线,像一条刚刚完成蜕皮的巨蛇,脆弱而敏感地蜿蜒在首都郊外的地层深处。墙壁上裸露的泥土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色,仿佛大地被剥开皮肤后裸露的筋肉,散发着浓郁的、混合着硝石、硫磺、霉菌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甜腥的气息——那是陈旧血迹与新鲜土壤交融后,被地下水分反复浸泡发酵出的战争味道。空气粘稠得如同液态的恐惧,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湿冷的纱布堵住了口鼻,唯有战术手电的光束能短暂地劈开这片混沌,光柱中无数尘埃疯狂舞动,像是无数在绝望中诞生的、永世不得超生的精灵。

卡沙·贝恩哈特中尉半蹲在闪烁着故障红光的传感器下方,脖颈因长时间保持仰视的姿势而僵硬酸痛。他的指尖拂过钢筋架上不断凝结、滴落的水珠,那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几乎要冻结血液。这已经是本周第三次检修这个该死的J-7型多频谱湿度传感器了。这条新开挖的二号支线地道过于深入地下的含水层,尽管工兵们用最快的速度铺设了简陋的聚乙烯防水层和嗡嗡作响的排水泵,但无孔不入的湿气依旧像是阴险的渗透者,腐蚀着一切精密的电子器件,也包括他本已紧绷如弓弦的神经。

“求你保护我,使我免遭我所创造之物的伤害……” 一句低沉的祈祷文,如同幽灵般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深处响起。那是昨天昏礼之后,头发花白的老伊玛目在临时改建的祈祷室里,用他那因常年诵读经文而沙哑却异常沉稳的嗓音,为即将执行夜间侦察任务的“黑豹”小队所做的都阿(祈祷)。当时,狭窄的祈祷室内,几盏小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了墙壁上粗糙的壁龛方向标记,光影在战士们疲惫而虔诚的脸上跳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味和一种肃穆的宁静。卡沙并非最虔诚的追随者,但在此刻,在这孤立无援的地底,这句祈祷文却异常清晰地回响起来。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战术背心的纤维与潮湿的作战服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地道深处,除了永不停歇的通风扇嗡鸣和远处隐约的滴水声,似乎还夹杂着另一种声音——一种细微的、几乎被掩盖的摩擦声,不是岩层自然的沉降,也不是啮齿类动物的跑动,那是一种刻意放轻、却又因地面杂物无法完全掩盖的脚步声,带着一种独特的、几乎成为肌肉记忆的节奏。

他的右手依旧停留在传感器外壳上,左手却已悄然下移,无声地搭在了腰侧mK23手枪的冰冷枪套上,拇指熟练地挑开了保险扣。肾上腺素开始悄无声息地注入血管。直到另一束光线从侧后方切入,稳定地照亮了他正在检查的电路接口,同时,一个边缘有些磨损的金属工具箱进入他眼角的余光——工具箱侧面,那只略显幼稚的卡通骆驼贴纸,在昏暗中依然清晰可辨——他紧绷的肩线才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毫米。

“线路板又被腐蚀了,”卡沙没有回头,声音因为持续的警惕而显得有些干涩,“还是老问题,湿气太重,普通的防护涂层根本不起作用。”他侧过身,尽可能地在狭窄的通道里让出空间。地道逼仄,两人几乎是胸背相贴地完成了位置的交换。舍利雅·法尔医生身上那股独特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廉价的皂角清香,顽强地试图掩盖消毒酒精的刺鼻和一丝极淡的、仿佛已渗入她皮肤的血腥气。这味道属于那个充斥着痛苦与绝望的难民营,属于那个用防水布搭起的临时手术台,属于这个破碎不堪的世界里,少数还能被称之为“洁净”与“希望”的存在。

舍利雅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尖,伸手去够那个安装在钢筋架深处的传感器核心单元。她的动作使得军装的下摆因身体拉伸而微微上提,粗糙的卡其布边缘,不经意地再次扫过卡沙屈起的膝盖。那触感轻微得如同沙漠夜风拂过沙砾,却像一道低伏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让全身的肌肉都为之一僵。

“…使我免遭我所创造之物的伤害……” 祈祷文的后续部分再次无声地滑过心头。他所创造的?是这日益复杂的防御工事体系?是这永无止境的消耗战?还是……此刻心底这悄然滋生、在绝境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却又无法抑制的牵绊?这情感的“造物”,比任何伊斯雷尼的尖端武器都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在她踮起的脚跟因重心不稳而微微晃动的瞬间,卡沙几乎是出于本能地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那被医疗包背带勒紧的腰侧。掌心下,是坚韧的帆布材料和其下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躯体轮廓。两人在这一刻同时定格。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彼此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跳动,在瞬间被无限放大,又仿佛被这粘稠的黑暗完全吸收。只有手电光束中那些永恒的尘埃,依旧在疯狂旋舞,上演着一场无人喝彩的、微观世界的暴风雪。

舍利雅手中握着的电筒光柱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光束掠过卡沙棱角分明、沾着些许泥污的下颌,最终有些仓促地落回到那布满元件的电路板上。她迅速低下头,开始用熟练的动作拆卸那些被绿色铜锈覆盖的接头,杂乱鬓角下的耳廓,在昏暗光线的遮掩下,透出如同沙漠黎明时分难得一见的、淡淡的霞光般的红晕。卡沙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手——那双手能在炮火连天、大地震颤的环境中,稳定地握住手术刀,缝合最细微的血管,结扎最危险的动脉;此刻,指甲修剪得短而干净,指尖却因长期浸泡在消毒液和接触各种化学药品而显得有些苍白、粗糙。

“把三号备用模块给我,还有防潮胶布。”她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丝毫方才那瞬间凝滞应有的波澜,仿佛刚才那触电般的接触和随之而来的僵硬,都只是卡沙一人在高度压力下产生的错觉。

他依言从自己的工具袋中找出所需的零件,递过去时,指尖不可避免地与她微凉的指尖轻触。一股微小的战栗再次传来。他的目光无法从她专注的侧脸上移开,这让他不可抑制地想起半年前,在阿勒颇郊外那个由学校废墟仓促改建的难民营。伊斯雷尼空军的燃烧弹如同死神播种,刚刚离去,留下满目疮痍和直冲云霄的狰狞黑烟。他带领着补给小队,穿越一片哭嚎、混乱和残肢断臂,在那片断壁残垣间,看到了跪在地上的她。她正为一个腿部被扭曲钢筋贯穿、生命垂危的老人实施紧急截肢手术,身边是燃烧的课本、散落的彩色玩具和凝固的暗红。冲天的火光在她那件早已沾满尘土、汗水和血污的白色大褂上跳跃不定,清晰地映亮了她沾着烟灰的脸庞,而她的眼神,却像沙漠深处最古老的那口井,汲取了人间所有的惨痛与混乱,反馈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残酷的平静。就在那一刻,卡沙模糊地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无国界医生,其内心蕴藏的力量,或许比他们这些习惯了枪林弹雨的职业军人更加坚韧和深不可测。

“滴——”

一声清脆的电子音划破了地下的寂静。传感器屏幕闪烁了几下,随即亮起了稳定的柔和的绿光,湿度读数最终定格在百分之四十七。两人不约而同地、轻轻地松了口气,一种难以言喻的、在生死边缘共同完成一项微小任务后产生的默契,在无声的尘埃中悄然流淌。

然而,就在这口气尚未完全舒出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地狱最深处的巨响,猛地从头顶上方极深处炸开!它不是普通炮弹爆炸那种尖锐的撕裂感,而是一种纯粹的、蛮横的、蕴含着毁灭性力量的冲击波,像是一头被囚禁在地心亿万年的远古巨兽,发出了挣脱束缚的、歇斯底里的咆哮。整个地道瞬间剧烈地颤抖、摇晃起来,顶壁的粉尘、碎石子、甚至一些小块的混凝土,如同暴雨般簌簌而下,瞬间迷蒙了所有的视线。支撑结构的钢筋发出令人牙酸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的呻吟声。安装在墙壁上的几盏应急灯疯狂地闪烁起来,明灭不定,将通道里晃动的人影拉扯、扭曲成各种怪诞离奇的形状。

“钻地弹!贴近掩护!”卡沙的吼声几乎是在爆炸响起的同一时刻迸发出来,反应完全快过思维。他猛地向前一扑,将刚刚直起身的舍利雅死死地按向身后相对坚固的、有额外支撑的墙角,同时用自己的整个脊背和厚重的战术背心,构成一个脆弱而徒劳的庇护所。巨大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凶狠地挤压着地道内有限的空气,耳膜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随即陷入短暂的嗡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躯体瞬间的紧绷和僵硬,能听到她压抑在喉咙深处、几乎被爆炸声淹没的短促惊呼,鼻腔里,除了浓烈的硝烟和尘土味,依旧顽强地捕捉到了那一丝熟悉的、带着皂角清香的、属于她的气息。

震动一波接着一波,如同永无止境的死亡浪潮,反复冲刷着这脆弱的地下掩体。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意义,每一秒都被拉长成无尽的煎熬。卡沙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环住舍利雅,两人紧贴在一起,心跳在极度的混乱和恐惧中几乎撞击出相同的频率,猛烈地敲打着彼此的胸腔。他的大脑在轰鸣声中飞速运转,试图进行冷静的分析:爆炸深度?预估弹着点距离?地道结构的最大承压极限?上一次伊斯雷尼使用这种重型钻地弹,直接抹平了更远处的七号地道整个东段,十七名弟兄被活埋其中,几天后挖出来时,他们的身体还保持着最后的战斗或隐蔽姿态,与泥土和混凝土凝固成了永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二三十秒,也许漫长如同一个世纪,那足以撕裂灵魂的毁灭性震动,终于如同退潮般渐渐平息下来。地道里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呛得人连连咳嗽的尘土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沙暴。应急灯挣扎了几下,终于恢复了持续但昏黄的光照,勉强照亮了一片狼藉的景象:地面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碎石,一些地方的渗水明显加剧,形成了浑浊的小水洼。

“你没事吧?”卡沙几乎是立刻撑起身体,迅速检查舍利雅的情况,他的声音因吸入大量粉尘而异常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舍利雅在他的扶持下坐起身,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深褐色的眼眸在最初的片刻涣散后,已然恢复了惯有的、医生特有的镇定。她快速地扫视过卡沙全身,确认他没有被落石砸中或出现明显外伤。“我……我没事。”她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但语气是肯定的。

卡沙不再多言,立刻摸出腰间的单兵战术通讯器,用力按下通话键。通讯器里先是传来一阵刺耳欲聋的电流啸叫和白噪音,其间夹杂着遥远而模糊不清的呼喊、咒骂以及零星的、闷沉的爆炸声。他耐心地调整着频道旋钮,几秒钟后,杂音减弱,一个冷静得近乎没有人类感情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正是徐立毅参谋。

“指挥中心呼叫各单位,报告情况!重复,所有单位立即报告受损情况及人员状态!over.”

“指挥中心!这里是卡沙,二号地道中段监测点报告!重复,二号地道中段报告!遭到重型钻地弹冲击,传感器附近结构初步稳定,人员安全!over.” 他语速极快,吐字清晰,同时目光如同探照灯般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通道的各个方向,警惕着可能发生的二次坍塌或者更糟糕的情况——敌人步兵趁乱渗透。

通讯器那头的徐立毅似乎在与其他人快速交换信息,背景音里充斥着键盘敲击声和更加急促的无线电通话片段。片刻后,他那标志性的、能让人在混乱中抓住一丝理智的声音再次响起:“收到,卡沙。初步判断弹着点位于你们西北方向约一百五十米处地表,主入口及b-7连接段发生大面积塌陷,确认有两人受伤,已被机动巡逻队发现并送往地下医疗点。情报部门刚破译敌方通讯片段,结合越塔少尉无人机群传回的实时高清画面,可以确认,敌军伊斯雷尼国防军第14‘钢铁之拳’装甲营,正在我方阵地正前方约三公里处的开阔地展开攻击队形,伴随有至少四辆‘獾’式重型工程破障车和电子战单位。沙雷组长命令:所有作战单位连级以上指挥官,立即到一号指挥中心集合!重复,立即集合!最高战备等级!over.”

装甲营!重型破障车!电子战支援!这一连串的信息像一颗颗冰冷的子弹,击中了卡沙。这意味着敌人不再满足于以往的空袭、炮击和小规模骚扰。他们投入了成建制的、配备专门装备的重型装甲部队,这是准备进行一场决定性的地面突击,企图用绝对的力量,强行撕开错综复杂的地道网络防御体系,直插抵抗运动的指挥心脏!

“明白!立即前往指挥中心!over and out.” 卡沙简短回应,随即一把拉起地上的舍利雅,“走!”两人沿着满是碎石和积水的通道,向位于地道网络最深处、防护等级最高的一号指挥中心方向狂奔。她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显得格外小巧,冰冷,并且带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然而,在最初的僵硬之后,那纤细的手指却用力地回握了他一下,传递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属于生命的力量。

地道里此刻已彻底沸腾,进入了临战前最高强度的运转状态。战士们如同从沉睡中惊醒的兵蚁,从各个分支洞口、休息区、弹药库中涌出,沉默而迅捷地奔向自己的预设战位。没有人高声呼喊或喧哗,只有无数作战靴踩踏地面汇成的急促脚步声、武器与装备碰撞发出的短促金属撞击声、拉枪栓的清脆声响、以及压低嗓音、用简洁术语传递命令的嘶哑声线。空气中原本的潮湿霉味,此刻被更浓烈的汗味、枪油味、以及一种一触即发的、混合着恐惧与决绝的紧张气息所取代。

在途经一个稍显宽敞、被用作临时机枪阵地的岔口时,卡沙看到了里拉——这个在上一次惨烈的外围防御战中失去了左腿、装上简陋金属义肢后依旧坚持留在战斗序列的老兵,正靠在一个印有“小心轻放”字样的弹药箱旁,一言不发地检查着一挺m2hb重机枪的复杂供弹链。他脸上那道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颌的狰狞伤疤,在应急灯昏黄的光线下更显恐怖,但他的眼神,却像两块经过千锤百炼的淬火钢,冰冷、坚硬,闪烁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锐利。看到卡沙跑过,他仅仅是无言地点了点头,随即用一块沾满油污的布,更加用力地擦拭起那挺即将咆哮的沉重枪身,仿佛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更远处,靠近一个向上斜坡通道口的位置,年轻的火箭筒手利腊正和他的副射手一起,如同举行某种神圣仪式般,将一枚枚粗大的、涂着暗绿色漆的RpG-7火箭弹,从带有缓冲内衬的加固木箱中取出,小心翼翼地排列在铺着帆布的地面上。他的动作迅速而带着一种奇异的虔诚,额角不断渗出的汗水顺着年轻却已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僵硬的弹头上,瞬间便蒸发消失。他的副射手,一个看起来比他更年轻的男孩,正低声快速地复诵着射击诸元,手指因紧张而微微蜷曲。

技术官越塔少尉的临时工作站,设在一个相对干燥、拥有多条线缆管道接入的岔洞深处。他几乎将整个上半身都趴在了那张由几个弹药箱拼凑而成、铺满了大幅战术地图和多块电子屏幕的“桌子”上。厚厚的眼镜片后面,双眼因极度专注而布满了血丝,镜片滑到了鼻尖也浑然不觉,只有手指在虚拟键盘和触控屏幕上快得带出了残影。无人机集群操控终端的屏幕上,无数代表己方无人机的光点正在依据复杂的算法快速移动、编组,同时,由高空侦察无人机传回的、有些模糊却至关重要的实时战场影像,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方式,展示着地面那片开阔地上,伊斯雷尼装甲部队如同钢铁爬虫般有序展开的骇人景象。

“卡沙!”越塔头也不抬地喊道,声音因极度的精神压力和语速过快而显得有些尖锐变形,“他们放出了‘猎犬’!至少三个低空突防无人侦察群,正在我们头顶不到三百米的空域盘旋!信号特征识别为最新型号!我们的‘帷幕’电子对抗系统还在干扰,但他们的反制信号很强,频谱分析显示他们在尝试定位我们的主要通讯节点和指挥信道!屏障最多还能支撑十分钟!over!”

卡沙脚步未停,只是在经过越塔的“工作站”时,用力捏了捏舍利雅的手,然后毅然松开。“去医疗点!那里现在肯定已经挤满伤员了!他们需要你!”他沉声命令道,目光与她短暂而深刻地交汇。那一眼之中,包含了太多无法、也无暇用语言表达的内容:沉重的担忧、不容置疑的嘱托、以及那一丝微弱却顽强燃烧的、属于纯粹个人情感的、禁忌的火苗。

舍利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平静如古井的眼眸里,此刻也翻涌着复杂的波澜,但她没有任何犹豫,只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随即转身,向着与指挥中心相反的、通往更深层地下医疗点的狭窄通道快步跑去。她那件象征性的白色大褂(即使在军中,她也尽可能穿着)下摆,在奔跑中急促地扬起,像一面在绝望战场上依旧倔强飘扬的、小小的、象征着救赎的旗帜。

卡沙深吸了一口混合着硝烟、尘土、汗水和血腥气的、令人作呕的空气,强行压下所有在胸腔里翻腾奔涌的复杂情绪,将状态切换回纯粹的军人模式,加快脚步,冲向那个即将决定这片区域、乃至整个抵抗运动命运的战略中枢。地道顶壁的渗水滴滴答答地落下,在脚下的积水洼中溅起一圈圈不断扩散又消失的涟漪,像极了死神逼近时,那冷漠无情的倒计时钟摆。

“…我的主啊!我确已求庇于你,免于遭受众恶魔的教唆。我的主啊!我求庇于你,以免他们来临近我。” 刚才在混乱中未能完成的祈祷文,此刻在他奔跑了心中完整地、一字一句地默诵完毕。地面之上,敌人的钢铁洪流正在轰鸣集结,准备将死亡与毁灭倾泻而下;地道之内,个人情感的微弱涟漪与战争整体的残酷洪流紧密交织。保护?他究竟该如何保护这脆弱的血肉之躯?如何保护这风雨飘摇、看似随时会被碾碎的防线?又如何保护那刚刚萌发、尚未见光便已面临绝对零度严寒的微小希望?《阿尔基塔布》中的智慧,此刻似乎也变得如此遥远而模糊。

他猛地推开一号指挥中心那扇沉重、加固了钢板、边缘还带着新鲜焊接痕迹的金属门,里面混杂的、高强度的无线电通讯声、纸质地图剧烈翻动的哗啦声、键盘敲击声、以及沙雷组长那标志性的、带着严重沙哑和不容置疑权威的命令声,如同实质的海啸般瞬间将他彻底吞没。战争的巨兽,已经彻底张开了它那滴着粘涎的血盆大口。而指挥台一角,那本被无数双手摩挲得边角起毛、封面字迹都有些模糊的《阿尔基塔布》,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沉默地、永恒地见证着这人间地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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