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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皮读书 >  发癫的日子 >   李承乾017

李恪那句“下次再来玩”像一颗被无意间抛入静潭的石子,咕咚一声,沉了下去,只在李承乾心湖表面漾开几圈微不可察的涟漪,随即被更深沉的寂静吞没。他以为那不过是一句孩童客套,像柳絮般轻飘,风一吹就散了。

但李恪显然不是柳絮。

仅仅隔了两日,那抹鲜亮的杏子红又出现在了丽正殿门口。这次没有杨妃陪着,只有两个年纪更小些的内侍亦步亦趋地跟着,脸上挂着既不敢拦又忧心忡忡的苦相。

“太子哥哥!” 李恪熟门熟路地推开门缝,先探进半个脑袋,乌溜溜的眼睛弯成月牙,“我来看你啦!还带了‘将军’!” 他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个锦缎缝制的小布包,鼓鼓囊囊的。

李承乾正对着窗台上那几块石头出神,闻声转过头,看着门口那颗灵活探动的脑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诧异。他以为“下次”是很久以后,或者根本没有下次。

李恪不等他回应,已经像条滑溜的小鱼般钻了进来,蹬掉靴子(宫女慌忙接住),光着脚丫吧嗒吧嗒跑到李承乾面前,盘腿在地毯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解开布包。

里面倒出来的,果然是那个曾被他提起的“将军”——一只比成人拳头略大的、木头雕成的虎头兵俑,漆色鲜亮,虎目圆瞪,獠牙外露,虽是玩具,却自有一股粗犷的威风。兵俑背后插着一面褪色的小三角旗,写着个模糊的“李”字。

“看!‘李将军’!” 李恪把兵俑推到李承乾面前,小脸上满是得意,“是我从父皇库房……嗯,是父皇以前赏我的!它可厉害了,当年跟着父皇打过仗的!” 他语焉不详,但那股与有荣焉的劲儿却很明显。

打过仗?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粗糙的木雕上。漆色是后来刷的,掩盖不住木头本身的纹理和些许陈旧的裂纹。这玩具,恐怕有些年头了,说不定真是父皇旧物。

他没去碰那兵俑,只是看着。李恪却以为他感兴趣,更加兴奋,又从布包里掏出几样东西:一把断了半截刃的微型木刀,一个边缘有磕碰的青铜小盾牌,甚至还有几颗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子。

“这些也是‘李将军’的部下!” 李恪把木刀塞到兵俑手里(勉强卡住),把小盾牌立在旁边,黑石子散在周围,俨然布起了一个小小的“战场”。“太子哥哥,你的石头呢?我们把你的石头也摆上,两边对阵!看谁厉害!”

他抬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李承乾,满是孩童对游戏的纯粹热情,仿佛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位太子哥哥的“静养”和“禁足”,也忘记了那些关于“法器”、“涂画”的诡异流言。

李承乾沉默地看着李恪麻利地布置着他的“战场”,那股鲜活莽撞的生气,与丽正殿惯常的沉滞格格不入。他忽然想起自己那些被烧掉的“项链”,被清理的颜料污迹,被默许却暗中嫌恶的弹弓和石头。那些是他的“玩法”,带着试探、对抗和冰冷的自娱自乐。

而李恪的玩法,简单,直白,充满未经雕琢的、对力量和英雄的向往,甚至带着点对父皇昔日荣光的、天真的沾沾自喜。

很不一样。

他没有动,也没去拿自己的石头,只是问:“父皇库房里,很多这样的东西?”

“嗯!” 李恪用力点头,一边调整“李将军”的位置,让它看起来更威风些,“好多呢!旧盔甲,断了的箭杆,还有好些叫不出名字的铁家伙,都收在箱子里,落了好多灰!父皇不让我多碰,说锋刃危险。不过这个‘李将军’是我偷偷……是我求了好久才得的!” 他吐吐舌头,改了口。

偷偷?李承乾捕捉到这个字眼。原来,这个看起来备受宠爱、自由活泼的弟弟,也有需要“偷偷”的时候。

“父皇……常去看那些东西吗?” 他问,声音依旧平平。

李恪歪头想了想:“好像不常去。王公公说,陛下政务繁忙,那些都是旧物了。” 他摆弄着那截断木刀,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分享秘密的神气,“不过我听伺候库房的老宦官偷偷说过,那些东西,都是陛下当年在晋阳……还有后来打仗时候留下的!沾过血,有煞气,所以陛下才不怎么去看了吧?”

沾过血,有煞气。所以不看。

李承乾垂下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袖口。他胸口内袋里那块来自晋阳的黑石,是否也“沾过血,有煞气”?所以父皇把它遗忘在旧物堆里,而他,却把它贴身藏着?

“太子哥哥,快把你的石头拿出来嘛!” 李恪等不及了,催促道,“我们让‘李将军’打你的石头山!”

打?李承乾抬眼,看了看李恪那张因为兴奋而泛红的小脸,又看了看地上那威风凛凛的木老虎,和旁边几件寒酸的“兵器”。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将那块灰白色的大石头,双手抱了过来,放在李恪布置的“战场”另一端。

沉重的石头落地,发出闷响,震得那木老虎似乎都晃了晃。

李恪看着那块比他“将军”还大、还丑、还沉的石头,愣了一下,随即更兴奋了:“哇!好大!这个当山头!‘李将军’带兵攻山!” 他立刻重新排兵布阵,让木老虎面向灰白石,断刀前指,黑石子散开两翼,自己嘴里发出“冲啊”、“杀呀”的喊声,用手推着木老虎向石头“进攻”。

李承乾没参与,只是盘腿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李恪自得其乐地演绎着一场幼稚的攻防,看着那粗糙的木雕一次次徒劳地“撞击”沉默坚硬的石头,看着李恪小脸上毫无阴霾的、沉浸其中的快乐。

很吵。但奇怪地,不让人讨厌。至少,比死寂好。

玩到兴起,李恪额头见了汗,杏子红的小袍子也蹭了些灰。他停下来,喘了口气,看向李承乾,眼睛亮得惊人:“太子哥哥,光这样推没意思!我们玩弹弓吧!用弹弓射,看能不能把石头上的小坑打得更深!或者,打‘李将军’的旗子!”

他说着,不等李承乾回应,就自己跑到墙角,拿起了那把被评价为“有点松”的弹弓,又熟门熟路地从李承乾放陶泥弹丸的小布袋里抓了几颗。

李承乾没阻止,只是看着。

李恪架势摆得挺足,眯起一只眼,瞄准灰白石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凹陷,拉开牛筋——

“啪!”

弹丸飞出,却偏了不止一点,打在石头旁边的地毯上,陷进厚厚的绒毛里,连点声响都没激起来。

李恪“咦”了一声,有点不服气,又拉弓,这次瞄的是“李将军”头顶的小旗——

“啪!”

又偏了,弹丸擦着木老虎的耳朵飞过,打在后面的多宝格腿柱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咚”。

李恪小脸垮了下来,嘟囔:“这弹弓不好用……牛筋太松了,瞄不准。” 他把弹弓递还给李承乾,“太子哥哥,你玩得准,你来!”

李承乾没接,只是看着他。

李恪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我……我其实在家也练,就是没太子哥哥你厉害……” 他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又亮了,“对了!太子哥哥,你教我吧!教我怎么射得准!母妃总说我不够沉稳,太傅也说我浮躁,要是我也能像你一样,安安静静就能射中想射的东西,他们肯定夸我!”

教我?李承乾微微一怔。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宫人们怕他,母后忧他,父皇怒他,太傅……大概已经放弃他。教?他能教什么?教怎么在禁足中找乐子?教怎么用弹弓精准地惊吓鸟雀和宫人?教怎么摆弄那些可能“沾过血”的石头?

他看着李恪真诚又带着点崇拜(或许只是孩童对“厉害”本能的向往)的眼神,第一次感到一种奇异的……无所适从。

“我……”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怎么教?他自己也是凭感觉,加上混沌珠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辅助。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宫人低低的请安声:“杨妃娘娘。”

殿门被推开,杨妃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和歉意:“恪儿!你这孩子,怎的又偷偷跑来这里,叨扰太子殿下静养!” 她快步走进来,先对李承乾歉然一笑,“殿下恕罪,恪儿顽劣,妾身一时没看住……”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散落的玩具,地上的石头,李恪手中的弹弓,以及并排坐着的两个儿子。

李恪吐了吐舌头,放下弹弓,乖乖叫了声“母妃”。

杨妃走到近前,拉起李恪,替他拍打衣袍上的灰尘,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跟太子殿下玩一会儿便罢了,怎还动起殿下的弓矢?仔细伤着。殿下玉体要紧,需得静养,不可过于喧闹劳神。” 她说着,看向李承乾,“殿下,恪儿不懂事,您别见怪。您脸色似乎仍有些倦怠,可要再传太医瞧瞧?”

李承乾迎上杨妃的目光。那目光温柔依旧,但深处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还有一丝……了然的、仿佛看穿一切的平静。她知道李恪在这里,或许,是她默许的?还是刚刚得知匆忙赶来?

“无妨。” 他依旧只有两个字。

杨妃笑了笑,不再多言,只对李恪道:“好了,跟太子殿下告退,莫再扰了殿下清静。你今日的功课还未完成,太傅该等着了。”

李恪有些恋恋不舍,看看李承乾,又看看地上的“战场”和弹弓,最终还是乖乖对李承乾行了个礼:“太子哥哥,那我先回去啦!下次……下次我再来看你,把我的小弓带来,咱们比试!”

杨妃牵起李恪的手,对李承乾微微颔首,便带着一步三回头的儿子离开了。殿门合上,将那抹鲜亮的杏子红和叽叽喳喳的声音隔绝在外。

丽正殿重新陷入寂静。只有地上散落的木头兵俑、断刀、小盾、黑石子,以及对面那块沉默的灰白大石,证明刚才的热闹并非幻觉。

李承乾独自坐在原地,看着那片狼藉的“战场”。李恪忘了带走他的“李将军”和部下。

他伸手,拿起那个木雕的老虎兵俑。漆色鲜亮,触手却是木头的温凉。虎目圆瞪,却并无真正猛虎的凶悍,只有玩具的憨态。背后的“李”字旗有些歪斜。

“李将军”……跟着父皇打过仗?

他握着兵俑,目光落在那块灰白石头上。石头粗糙沉默,历经风沙,可能真的来自某个战场,某段父皇不愿多提的峥嵘岁月。而这只木老虎,只是孩童对那段岁月天真而粗糙的模仿。

一个被遗忘在旧物堆,一个被珍藏在玩具盒。

都被他拿到了手里。

李承乾放下兵俑,又拿起那把断刃的木刀。刀柄磨损,断口处木刺有些扎手。他无意识地用指尖摩挲着那粗糙的断口。

李恪说,父皇库房里有好多旧物,沾过血,有煞气,所以父皇不常去看。

那他胸口这块来自晋阳的黑石呢?是否也“沾过血,有煞气”?所以父皇把它忘了,而他,却觉得……握着踏实?

还有李恪。他那么鲜活,那么自由,能去库房“偷偷”拿东西,能想着下次带小弓来“比试”。他活在阳光底下,活在父皇或许并不那么关注、却也未曾严厉禁止的寻常孩童的快乐里。

而自己,却被困在这殿中,与这些沉默的、可能带着“煞气”的旧物为伍,玩着只有自己才懂的危险游戏。

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太子”?就因为他曾想要月亮,曾做了串“邪物”项链?

胸口内袋里,黑石和丝绦疙瘩沉甸甸地贴着,那块黑石似乎比往常更凉了一些。

李承乾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春光明媚,柳絮依旧飞扬。远处庭院里,似乎有宫人领着几个更小的皇子皇女在放纸鸢,隐约传来模糊的笑闹声。

那个世界,很近,又很远。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把断掉的木刀。刀很轻,很钝,毫无杀伤力。

但他忽然,很轻很轻地,对着虚空,比划了一个“劈砍”的动作。

动作生涩,毫无气势。

然后,他放下木刀,走回那片狼藉的“战场”旁,蹲下身,开始一块一块,将李恪带来的玩具,连同他自己的灰白石头,按照某种新的、只有他自己明白的顺序,重新摆放。

不是对阵,也不是游戏。

而是一种更沉默的、更复杂的……排列。

仿佛在梳理某些纷乱的、刚刚被那个鲜活的闯入者带来的,关于“外面”,关于“兄弟”,关于“父皇”,关于“旧物”与“新玩”的……模糊线索。

殿内依旧安静,只有他挪动石头和木头的细微声响。

窗外的笑闹声远远传来,又被厚重的殿墙削弱,只剩下一点遥远的、不真切的背景音。

李承乾摆弄着,眼神沉静专注,嘴角却无意识地,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略显冷硬的线。

下次再来?

好啊。

他倒要看看,这个活得那么“正常”、那么鲜亮的弟弟,下次来,又能带来些什么“外面”的东西。

又能让他这个被困在殿里的“太子哥哥”,对照出多少……不一样的“活法”。

以及,这些“活法”背后,那些或许同样并不简单的心思。

混世魔王的寂静游戏里,似乎闯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变数。

这个变数,是会更添无聊,还是会带来……新的、更有趣的“验证”方式?

李承乾不知道。

但他心里那片沉寂的潭水,却因为这次闯入,底下那一直缓慢涌动的暗流,似乎悄然加快了一点速度。

冰冷,依旧。

却多了点……不一样的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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