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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马料的差事比脱里想象中麻烦一点。

李校尉是个黑脸汉子,说话像打雷,但对马匹是真的上心。

他领着脱里到仓库,指着堆成小山的麻袋:“喏,精料豆粕,都在这儿。今日领了十二袋出去,每袋标准是一百二十斤。

你数数还剩多少袋,再抽查几袋,看斤两足不足。”

脱里看着那密密麻麻的麻袋堆,头皮有点发麻,但还是用力点头:“是!”

他挽起袖子——袖口上还有没洗彻底的墨迹——开始一袋一袋地数。

仓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豆粕和尘土的味道。

脱里数得很认真,嘴唇无声地动着,手指虚点着麻袋,生怕数错。

“一、二、三……十五、十六……”数到后面,他不得不来回走动,从不同角度确认。

李校尉抱臂在一旁看了会儿,见他虽然生疏但确实认真,便丢下一句“数完来报”,自己去忙别的了。

终于数完,他又按照李校尉说的,随机挑了几袋,解开扎口,用手去掂量、查看成色。

他虽娇生惯养,但到底是草原长大的,对牲口饲料的好坏有种本能的判断。

做完这些,他拍拍手上的灰,小跑着去找萧璟复命。

萧璟正在主书房里,面前摊着北境送来的军报和几卷地图,眉头微锁。

听到脚步声,他头也没抬。

“报、王爷,”

脱里在门口站定,努力让声音平稳,“豆粕……现存八十三袋。今日领出十二袋,每袋标重一百二十斤。

我抽查了五袋,斤两都足,成色也好,没有霉变。”

萧璟执笔的手顿了顿,抬眸看他一眼:“数清楚了?”

“数清楚了!”脱里挺起胸膛,“我数了三遍!”

“嗯。”萧璟应了一声,算是知道了,目光又落回军报上。

脱里站在原地,没走。他手指绞着衣角,欲言又止。

萧璟等了片刻,见他还杵着,笔尖在纸上一点:“还有事?”

“王爷……”脱里往前蹭了半步,琥珀色的眼睛里又浮起那种小心翼翼的期盼。

“我……我马料数对了,字……字我晚上也会好好练的。那……那明天……”他声音越来越小,“能不能……”

“不能。”萧璟打断他,语气毫无转圜余地,“此事不必再提。”

脱里肩膀一垮,低着头,默默行了个礼——这次动作标准多了——转身要走。

“等等。”萧璟忽然开口。

脱里立刻回头,眼底又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却见萧璟从桌上拿起一份刚拆开的公文,是兵部发来的常规文书,关于京畿几处大营春换防的兵力配给明细。

厚厚一沓,列满了数字、番号、驻地。

“这个,”萧璟将文书递过去,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拿去。记住里面各营应补兵额、马匹、器械数目。”

他只想给脱里找点事做做,免得一天到晚的想着要找沈沐。

那孩子自从被明确拒绝入宫探视沈沐后,虽然嘴上不再提,但那副蔫头耷脑、时不时望着宫墙方向出神的模样,实在有些碍眼。

萧璟嫌他烦,又记得呼延律的托付,不能真把人赶出去或关起来。

正巧手边有份刚送来的、冗长乏味的兵部例行文书,关于京畿各营春季换防的兵力器械补充明细,厚厚一沓,列满了数字、番号、驻地。

这种文书,连专门的书记官看着都头疼,往往需要分几日慢慢核对誊录。

打发时间罢了。

这么枯燥的东西,看不了几页就会昏昏欲睡,足够让这小麻烦消停大半天。

“看仔细。”

萧璟补充了一句,便不再理他,自顾自低头继续批阅其他文书。

脱里愣了愣,接过那沉甸甸的文书,低头看了看封皮上端正却冰冷的字迹,又抬头看看已然专注于公务的萧璟。

王爷这是……又给他新任务了?虽然还是不能去看哥夫,但能帮王爷做事也是好的。

他抱着公文,走到书房角落的小几旁坐下。

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和数字让他眼前一花。

他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起初看得很慢,那些陌生的军营番号、繁琐的器械名称让他头疼。

但看着看着,就适应了……

“骁骑营,应补兵员二百,战马一百五十匹,弓弩三百张,箭矢六千……”

“神机营,应补火铳手八十,火药八百斤,铅子一千二百发,盾车二十乘……”

他越看越快,越看越顺畅。

那些在旁人看来枯燥无比的数据,在他眼里仿佛有了生命,自动排列组合,刻入记忆。

他不是在死记硬背,而是像展开一幅地图,将信息分门别类地“放”在不同的位置。

时间一点点过去。

萧璟偶尔从文书中抬眼,瞥向角落。

只见那少年捧着公文,神情专注,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嘴唇无声地翕动,完全沉浸其中。

那张还带着点婴儿肥的侧脸,在窗外透入的天光里,竟有了几分沉稳的模样。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不过两刻钟多些,脱里轻轻合上了文书的最后一页。

他闭眼静静坐了片刻,在脑中飞快地将看过的东西过了一遍,确认清晰无误,这才起身,抱着文书走回书案前。

萧璟正提笔在一份奏报上批注,听到脚步声,余光瞥见脱里抱着文书过来,笔下未停,只淡淡道:

“看不懂便放着,去李校尉那儿看看马匹梳洗完了没有。”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么短的时间,这孩子定是看不下去,来找借口推脱或提问了。

脱里却摇了摇头,将文书轻轻放回桌角:“王爷,我看完了。”

萧璟笔尖一顿。他抬起眼,目光落在脱里脸上,带着审视:“看完了?”这才多久?怕是连五分之一都未翻到吧。

“嗯,看完了。”脱里点头,眼神清澈,看不出丝毫心虚或敷衍。

萧璟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入椅背,手指在扶手上点了点。

看来不是看不懂,是根本没认真看,跑来糊弄他。

心中那点因他这几日乖巧而略微缓和的印象,又淡了下去。

他随手拿起那本文书,掂了掂,厚度依旧。

也罢,既然敷衍了事,那便敲打一下。

“既然如此,”萧璟翻开文书,目光随意落在某一页,语气听不出喜怒,“龙武左卫,此番应补多少甲胄?”

他问得随意,甚至没抬眼去看脱里的反应,只等着这孩子要么胡乱编个数,要么涨红了脸承认没看清。

“二百八十具。”清亮的声音毫不犹豫地响起。

萧璟翻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住。

他抬眼,看向脱里。少年站得笔直,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干净,没有躲闪。

巧合?还是恰好记住了这一条?

萧璟不动声色,目光扫向文书另一处,继续问,语速平缓:“金川门驻军,箭矢补充数目?”

“一万两千支。”同样迅速,同样准确。

萧璟眸光微凝,问题开始变得跳跃而具体:“虎贲营与射声营,哪个应补战马更多?多多少?”

“虎贲营。多四十匹。”脱里回答得几乎不假思索。

书房里安静了一瞬。萧璟合上了文书,不再参考。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住脱里,问题如连珠炮般抛出,更加刁钻,涉及不同营伍的器械配比、损耗补充依据、甚至文中某处不起眼的备注说明。

“火器营新补火药中,震天雷用料占比?”

“约三成七,因去岁演练损耗侧重破障。”

“步军左营为何少补长牌二十面?”

“因库存尚有堪用旧牌四十面,文书备注已检视。”

“文中提及‘暂缓’补充的是哪一营?何种器械?”

“是水师漕营的轮桨船,因春汛后方可入坞查验船体。”

一问一答,快而清晰。

脱里的声音始终平稳,每一个答案都准确无误,仿佛那本文书就摊开在他的脑海中,任萧璟随时查阅。

萧璟终于停了下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脸上还带着未洗净墨痕、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少年。

第一次真正将“记性很好”这个被他一度视为孩童妄言的评价,放在了心上。

不是巧合,不是侥幸。

他是真的,看过一遍,便尽数记住了。

他想起之前南下寻沈沐的路上,脱里确实不止一次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性好,我能帮上忙。”

”我认得哥夫用的东西!”

“我记得哥夫说过……”

“那条路我走过,前面应该有……”

那时萧璟只当是小孩子急切之下的夸大其词,或是草原人对于熟悉事物本能的方位感,从未当真。

一个连自己衣裳都穿不利索、动不动就红眼睛的小哭包,能有多好的记性?无非是半大孩子想要证明自己有用的说辞罢了。

“王爷……我、我记错了吗?”

脱里被萧璟长久的沉默盯得有些不安,小声问道。

他觉得自己答得都对啊,可王爷的表情……好像有点奇怪?

“没有。”萧璟缓缓吐出两个字,声音比往常低沉了些。

他将文书放回桌上,目光却未从脱里身上移开,那审视中多了些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考量。

“一字不差。”

脱里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盛满了星光,嘴角忍不住向上弯起,露出一排小白牙,但那笑容很快又被他努力抿住,变作小小的、克制的得意。

他偷偷瞄了萧璟一眼,见王爷似乎没有生气,胆子便大了点,小声嘟囔:

“我都说了我记性好的……以前帮三哥看账本也是……”

萧璟没有理会他的嘟囔。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着,发出极轻的笃笃声。

过目不忘。

他原只是想用枯燥文书绊住这小子的脚步,省得他整日胡思乱想,哭哭啼啼。

却没想到,随手丢出的石子,溅起的水花之下,竟藏着这样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心思单纯,不擅作伪,却有着如此罕见的天赋。在许多人眼中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半大孩子……

一些原先模糊的念头,在此刻骤然变得清晰且可行起来。

“王爷?”脱里见萧璟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自己,那目光深得像潭水,让他心里有点发毛。

萧璟收回思绪,神色已恢复一贯的冷硬,只是下达指令时,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疑的确定:

“那边架上,第三排,有往岁北境与西境边贸的关税明细卷宗。

自明日起,每日午后,你来看一个时辰。不许敷衍,看过之后,我自会考校。”

脱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比兵部文书更厚重、更沉闷的一堆旧卷宗,覆盖着薄灰。

他心里打了个突,但想到刚才王爷考他时那认真的样子,还有那句“一字不差”,一股莫名的劲头涌了上来。他挺起胸膛,大声应道:

“是!我一定认真看,都记住!”

“现在,”萧璟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军报上,“去用饭。饭后练字,不得懈怠。”

“……是。”提到练字,脱里的兴奋劲儿稍减,但还是乖乖应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

萧璟的目光落回面前的地图上,指尖却无意识地描摹着方才那份兵部文书的轮廓。

过目不忘……或许,这份天赋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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