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更鼓刚落，雁门关内雪声簌簌。医署灯火未灭，铜盆里的血水结了层薄冰，又被新倒的热水冲开，泛起暗红涟漪。
顾昀趴在榻上，胸背两处创口，一处旧裂，一处新伤，刀口翻卷，渗着乌红血丝。军医老何把银刀在火上烤得通红，抬眼望苏清和：“刀口需以血为引，催脓排毒。银甲压胸，心脉受震，将军又数日未眠，再拖，怕熬不过去。”
苏清和撩袍坐下，右手抽出匕首，寒光一闪，已划开左腕。血珠滚落，滴入粗陶药盏，像一串赤色玉坠。
“书记！”老何惊呼。
“少废话，兑药。”她声音平静，仿佛那腕不是自己的。药成，半碗赤红，冒着腥苦热气。她扶起顾昀，碗沿贴上他唇。男人意识昏沉，却似闻到血味，本能皱眉，喉结滚动，一滴不剩咽下。
药力发作，额上汗珠滚落。老何飞快下刀，割开腐肉，脓血喷涌。顾昀骤然绷紧，指节攥得榻沿“咯吱”作响。苏清和将手腕随意一缠，腾身按住他肩：“别动！”
她的血顺着他嘴角流下，像两道交错的河。顾昀剧痛中睁眼，目光散涣，却在她脸上聚焦，嘶哑低喃：“阿和……别走。”
苏清和指尖一顿，泪毫无预兆砸在他手背，滚烫。她无声地答：我注定要走，可今夜，我不走。
……
三更，高热不退。
医署火盆添了三次炭，顾昀仍打冷战，牙关“咯咯”作响。老何摇头：“外伤可愈，心病难医。将军久疲，又失血气，若再受惊，极易惊厥而亡。”
“何法可稳？”
“有人在侧，握他手，与他说话，令他知自己尚在人间。”
苏清和点头，挥退旁人，取热水替他擦身。布巾沿背脊线条往下，每触一处新痕旧痂，都像翻开一部血书。她擦得极慢，仿佛这样就能把他从鬼门关往回拉一寸。
擦至右臂，一道旧疤突凸起，她指尖轻触，顾昀忽然反手抓住她，力道大得像铁箍。他双目紧闭，眉心紧蹙，呼吸急促：“别走……雪好大……”
苏清和用另一只手覆上他指背，轻轻掰开，把自己的掌心贴进去，与他十指交扣。她声音低而稳：“我在这里，雪停了，火也点上了，你闭眼，我守着你。”
顾昀渐渐平静，额头却仍烫手。她俯身，用额角试他温度，肌肤相贴的一瞬，男人忽然侧头，唇擦过她鬓角，像无意识，又像本能寻索温暖。苏清和僵住，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碎营帐。
她想起启朝宫墙，也曾有人为她挡箭；可如今，她割自己的血，去救另一个不能爱的人。命运像轮盘，又一次转到血与火的交点。
……
五更鼓响，火势弱，雪声停。
顾昀高热稍退，呼吸绵长。苏清和靠在榻沿，左腕白布早被血浸透，干了又湿，结成硬块。她疲惫至极，却不敢合眼，任他握着自己的手，像握着一根救命的缆绳。
老何悄声进来，见状低叹：“书记，也去歇会儿吧，我来守。”
苏清和摇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他醒之前，我不走。”
“您这又是何苦？女儿家的血，金贵。”
她望向窗外将白的天色，苦笑：“金贵？在我那儿，一滴也换不回父母的命。若能换他的，就值。”
话音落，指尖被轻轻捏了一下。她倏地回头——顾昀仍闭着眼，唇角却微不可察地弯起，像雪线上第一缕晨光。
“阿和……”他声如蚊蚋，却字字清晰，“别哭……”
苏清和这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她慌忙用袖子抹去，却越抹越多，最后干脆俯在他枕侧，让泪水无声落进自己臂弯。
帐外，晨角悠长，风雪初歇。火盆里最后一块炭“啪”地炸开，火光映着交叠的两只手——一只厚大、布满刀茧；一只纤长、血迹斑斑——却同样冰凉，同样颤抖。
医官轻声合门，退到外间。暗室里，只剩心跳：他的，急促而有力；她的，慌乱却倔强，一下一下，撞击着彼此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