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威带来的消息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不剧烈,却终究打破了连日来那份刻意维持的宁静。顾临溪独自在客厅坐了许久,直到杯中桂花露的热气彻底散尽,指尖触及一片冰凉,他才恍然回神。窗外,天色已完全暗沉下来,淅淅沥沥的雨点开始敲打玻璃,带着秋日特有的缠绵与清冷。
他最终没有去看那条加密信息。此刻,他更需要的是消化沈瓷离开前那复杂的一瞥,和心中因“周医生新发现”而隐隐升起的不安。他将凉透的桂花露一饮而尽,清甜的余味里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涩意,随即起身上楼。
这一夜,顾临溪睡得并不安稳。意识深处的屏障依旧稳固,但那种被遥远之物窥视的感觉,在雨夜里似乎变得更加清晰。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梦境支离破碎,有时是“摇篮”那幽蓝冰冷的光芒,有时是沈瓷在暖房里看着绿菊时柔和的侧影,两者交织缠绕,最终都化作了她离开客厅时,回望他那一眼中深藏的、不容错辨的担忧。
第二天,他是被窗外雀鸟的鸣叫唤醒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晨光熹微,透过窗帘缝隙洒进来,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澈。他起身,感觉精神尚可,只是心底那丝不安如同背景噪音,持续存在着。
下楼时,他惊讶地发现沈瓷已经坐在餐厅里了。她面前放着早餐,却没有动,只是端着一杯黑咖啡,目光落在窗外湿漉漉的庭院里,神情是惯常的冷静,但眼底那抹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比平时更紧抿的唇线,泄露了她昨夜并未安枕。
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目光相接的瞬间,顾临溪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类似松了口气的情绪,虽然转瞬即逝,却被他精准捕捉。
“早。”他走到她对面坐下,声音放得很轻。
“早。”沈瓷应道,放下咖啡杯,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粥推到他面前,“岚姨刚熬好的,趁热吃。”
她的语气听起来与往常无异,但顾临溪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他没有立刻追问周医生的事情,只是拿起勺子,安静地开始喝粥。餐厅里一时只剩下碗勺轻微的碰撞声。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清晨的薄雾,将餐厅照得透亮。沈瓷也拿起勺子,小口地吃着粥,动作有些缓慢,显然心事重重。
“昨晚……”顾临溪放下勺子,终于还是开了口,声音温和,不带任何逼迫的意味,“周医生那边,情况严重吗?”
沈瓷拿着勺子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看向他,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巡视了一圈,似乎在评估他的精神状态,又像是在斟酌该如何回答。
“不算严重。”她最终说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描淡写,“是一些关于你身体恢复数据的细微波动,周医生比较谨慎,需要进一步观察。”她顿了顿,补充道,“不用担心,不影响日常生活。”
顾临溪看着她,没有错过她话语里那丝不易察觉的回避。他知道,事情绝不会像她说的那么简单。如果是普通的恢复数据波动,阿威不会那般神色凝重,她也不会在深夜被匆匆叫走。但他没有戳破,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那就好。”他重新拿起勺子,语气轻松了些许,“我还以为是我昨天偷懒没完成复健,被周医生告状了。”
这略带调侃的话让沈瓷紧绷的神情松动了一丝。她瞥了他一眼,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但很快又隐去。“你的复健记录,周医生每天都会给我看。”她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顾临溪的心微微一动。他没想到,她连这种细节都亲自过问。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各怀心事的氛围中结束。饭后,沈瓷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书房,而是对顾临溪说:“今天天气不错,陪我去花园走走吧。”
这显然不是为了散步而散步。顾临溪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雨后的花园,空气清新得醉人,草木挂着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两人并肩走在湿润的石子小径上,脚步声轻微。沈瓷走在前面半步,顾临溪落后半步跟着,目光落在她纤细而挺直的背影上。
走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平台,可以俯瞰大半个山庄和远处层叠的山峦。沈瓷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顾临溪。阳光在她身后,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却照不清她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
“顾临溪,”她连名带姓地叫他,声音在清晨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郑重,“有件事,我需要告诉你。”
顾临溪的心微微提了起来,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你说。”
沈瓷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积蓄勇气。她的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山线,最终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周医生发现,你意识深处的那层屏障,虽然有效,但它并非完全隔绝。它更像一个……过滤器。”
“过滤器?”顾临溪微微蹙眉。
“是的。”沈瓷点头,“它阻挡了‘摇篮’核心意识对你直接的侵蚀和控制,但无法完全屏蔽掉那种……同频的波动和压力。而且,周医生怀疑,这种持续的、即使被过滤后的压力,也可能在潜移默化中,对你的精神海造成某种……我们尚未完全了解的影响。”
她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才继续道:“这种影响,目前看来是极其缓慢和微弱的,甚至可能永远不会显现。但理论上存在一种风险,长期下去,可能会让你对‘摇篮’的频段产生某种程度的……适应性,甚至依赖性。”
适应性?依赖性?顾临溪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即使他努力抵抗,他的意识也可能在不知不觉中,被那遥远的存在缓慢侵蚀、同化?
他看着沈瓷,看到她眼底深藏的忧虑和那份竭力维持的镇定。她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这不仅仅是潜在的健康风险,更关乎他作为“人”的独立意志,关乎他们未来能否真正摆脱“钥匙”这个诅咒。
“所以,”顾临溪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周医生有解决方案吗?或者,下一步的建议是什么?”
“需要更深入的监测和数据分析。”沈瓷道,“周医生正在调整监测方案。另外……”她犹豫了一下,才道,“他建议,在找到根本解决方法之前,你可以尝试……主动去适应和掌控这种压力。”
“主动适应?”顾临溪有些不解。
“就像练习负重。”沈瓷解释道,“在可控的范围内,主动去感受、分析那种压力,尝试理解它的模式和规律,甚至……尝试用自己的意志去引导、化解它,而不是一味地被动防御。这或许能锻炼你的精神韧性,降低被同化的风险,甚至……可能找到反过来利用这种联系的方法。”
这是一个大胆而危险的提议。如同在悬崖边行走,主动去感受风的力道,试图学会在风中保持平衡,甚至借风而行。一旦失手,后果不堪设想。
顾临溪沉默了。他看着沈瓷,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信任和期待,也看到了深藏其下的、与他共同承担风险的决绝。她知道这条路的风险,但她依然将选择权交给了他,并准备与他同行。
远处山岚缭绕,近处花香袭人。顾临溪迎着沈瓷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他只回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阳光彻底驱散了晨雾,将两人的身影清晰地投在湿润的地面上,紧密相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