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很好。好得有些……不真实。穿过树叶缝隙洒下的光斑,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跳跃,温暖得甚至带着点燥意。溪水潺潺,声音清脆,带着山林独有的静谧。鸟鸣啁啾,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此起彼伏,生机勃勃。
吴邪仰面躺在溪边,身下是带着潮气的、松软的泥土和青草。他睁着眼,望着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过于明亮的蓝天,一动不动。阳光刺得他眼睛发酸,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在沾满泥污和干涸血痂的脸上冲出两道湿痕。
胸口,那个暗金色的疤痕,传来一阵阵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抽痛,不是尖锐的疼,而是一种深植骨髓、与呼吸和心跳隐隐共鸣的、异物存在般的钝感。每一次抽痛,都像一根极细的冰针,轻轻刺一下,提醒着他之前经历的一切绝非梦境,提醒着他身体里多了些不属于“人间”的东西。
他回来了。但又不是完全地“回来”。
空气中,除了草木泥土的清新和水汽的湿润,那丝极淡的、冰冷的、带着硫磺与某种古老腐朽甜腥的、不和谐气息,如同最顽固的污渍,始终萦绕不散。它很淡,淡到几乎会被忽略,但对于此刻的吴邪来说,却清晰得如同黑夜里的烛火。那是“门”后的气息,是那片疯狂景象与绝对静空留下的、冰冷的、烙印,通过他胸口的疤痕,与他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连接,让他即使在这样生机勃勃的山林溪边,也能“嗅”到一丝那个世界的余韵。
这感觉很糟。比身体上的虚弱和酸痛更糟。它像一层薄薄的、冰冷的、透明的膜,隔在他与这个鲜活的世界之间。他能看到阳光,听到水声,闻到草木香,能感觉到身下泥土的湿润,但这些感知,都仿佛隔了一层,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疏离感。
他尝试动了动手指。僵硬,冰冷,但确实能活动。他又试着动了动脚趾,同样传来迟钝的、带着酸痛的回应。他深吸一口气,冰冷却清新的空气涌入肺叶,带来灼痛,却也带来了“活着”的、真实的刺激。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靠在旁边一块布满青苔的石头上。
视野开阔了一些。这是一片位于山谷溪流边的、小小的、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树木不算太高,但枝叶繁茂。溪水不宽,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和摇曳的水草。四周静悄悄的,除了水声和鸟鸣,再无人迹。他身上破烂的衣服沾满了泥泞、干涸的黑色血污(有些是他的,有些似乎不是),还有一些难以形容的、仿佛灰烬般的暗沉物质,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血腥、铁锈、硫磺和腐败的复杂气味。
没有张起灵。没有胖子。没有“镇魂灯”。没有那扇巨大的、漆黑的墟门。没有冰冷的连接和支撑。
只有他一个人,狼狈不堪,虚弱至极,胸口带着一个诡异的疤痕,坐在这个陌生的、阳光明媚的溪流边。
他们……去哪儿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疯狂生长,缠绕住他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心脏(如果那个还在规律跳动的器官还能称为心脏的话)猛地收缩了一下,带来一阵更加清晰的、冰冷的抽痛。
胖子最后重重拍在他肩头的手,那种混不吝的、滚刀肉般的、却又异常实在的支撑感,似乎还留在肩膀上。
张起灵按在他手背上的、冰冷稳定的手,指尖最后收紧时传来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向前的“牵引”和“确认”,仿佛还烙印在皮肤上。
还有那截残刃刺入胸膛时,冰冷的平静,以及最后在“门”后那片绝对静空中,与残刃深处那点金色光芒缓慢融合时,那种即将彻底消融的、朦胧的感觉……
他们是一起“撞”向那扇门的。在那个被“镇魂灯”和守门人回响强行撑开的、短暂的、扭曲的“通道”里,他们的“存在”是连接在一起的。虽然最后是他被推动、被投射,朝着那个混乱景象深处的、稳定的“点”撞了过去,但张起灵和胖子的“存在”,在那最后一推一拉、一破一定中,必然也受到了影响,甚至可能……付出了某种代价。
是留在了那片石台上,被重新闭合的墟门和虚无吞噬了?
是消散在了“门”后的疯狂景象中,被那些不可名状的阴影同化了?
还是……也像他一样,以某种方式,从那个地方“出来”了,只是落在了别处?
亦或是……他们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层面,只是以另一种他此刻无法理解、无法触及的形式,与他胸口的这个疤痕、与他能够“回来”这件事本身,产生了更深层的、冰冷的绑定?
吴邪不知道。他一点头绪都没有。他甚至无法确定自己现在身处何地,是长白山深处?是昆仑山脉的某个支脉?还是别的什么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以一种全新的、带着冰冷伤痕和诡异联系的、状态,活着。而胖子和张起灵,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这个认知,比身体的虚弱、比胸口的抽痛、比空气中那不和谐的气息,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恐惧和……茫然。
他坐在石头上,背靠着冰凉潮湿的青苔,望着眼前潺潺的溪水,阳光在跳跃的水面上反射出细碎刺眼的光芒。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想去想,什么也不想去感觉,只想就这样坐着,直到阳光落下,黑暗降临,或者……直到下一次那冰冷的抽痛将他带回现实。
但很快,一种更原始、更本能的需求,压倒了一切思绪——口渴。极度的、火烧火燎般的口渴。
他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他挣扎着,想要爬到溪边喝水。身体虚弱得厉害,仅仅是挪动一下,就感觉所有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肌肉传来撕裂般的酸痛。但他还是咬着牙,一点一点,手脚并用地,爬到了溪水边。
清澈冰凉的溪水近在眼前。他俯下身,将脸埋进水里,贪婪地吞咽着。水很凉,带着山泉特有的清甜,冲淡了喉咙里的灼痛和血腥味。他一口气喝了很多,直到感觉冰冷的溪水似乎都渗透到了胸口的疤痕,带来一阵更剧烈的、冰冷的抽痛,才猛地抬起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牵扯着胸口,疼得他眼前发黑。他趴在溪边,大口喘着气,冰冷的溪水顺着湿透的头发和脸颊往下淌。
喘息稍定,他抬起头,无意中瞥见了水面倒影。
一张陌生的、憔悴的、如同鬼魅般的脸,倒映在晃动的溪水中。头发凌乱打结,沾满了泥污和干涸的血块。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死灰般的苍白,只有眼眶下方带着浓重的、青黑的阴影。嘴唇干裂,布满血口子。眼睛……吴邪盯着水中的倒影,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那是他的眼睛,但又不完全是。
瞳孔深处,似乎……残留着一点极其细微的、冰冷的、暗金色的光晕,与胸口疤痕中心那正在内敛消散的光晕如出一辙。更让他感到寒意的是,那双眼睛里,没有了以往哪怕在绝境中也未曾彻底熄灭的、属于“吴邪”的、执拗的、或疯狂、或痛苦、或希望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空洞的、仿佛看透了太多不该看的东西、以至于对眼前这鲜活世界都带着一种漠然疏离的、平静。
那是一双……从“门”后归来者的眼睛。一双带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烙印的眼睛。
吴邪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胸口疤痕的抽痛,似乎也因为刚才那一瞥,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活跃”起来。他能感觉到,那疤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随着他的呼吸和心跳,与这周遭的世界——阳光、空气、溪水、草木——发生着某种极其细微的、冰冷的、交换或共鸣。
这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他不再是单纯的“吴邪”了。他是“吴邪”加上胸口这个来自“门”后的、冰冷的、暗金色疤痕。他是“墟门”事件的幸存者(如果这能算幸存的话),是“门”后疯狂与寂静的见证者(或者参与者),是带着那个世界气息和烙印的、行走在阳光下的……异物。
他重新坐起身,靠在石头上,不再去看溪水,只是茫然地望着前方晃动的树影和跳跃的阳光。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让他几乎立刻就要昏睡过去。但他不敢睡。他怕一闭眼,又会回到那个冰冷的石台,面对那扇洞开的墟门,看到那片混乱疯狂的景象,或者沉入那片绝对静空的黑暗。
他就这样强撑着,睁着眼睛,任由时间一点点流逝。阳光逐渐西斜,在林间投下更长的、扭曲的阴影。气温开始下降,山风吹过湿透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寒意。胸口的疤痕,在温度变化下,似乎也变得更加“敏感”,那冰冷的抽痛变得更加频繁,甚至开始向着四肢百骸缓慢地蔓延,带来一种深层的、仿佛骨髓都在结冰的寒意。
必须离开这里。找一个能避风、相对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想办法弄清楚自己在哪,以及……找到胖子和张起灵的消息。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微光,勉强驱散了部分笼罩心头的茫然与恐惧。吴邪挣扎着,再次试图站起来。这一次,他扶着石头,动作更慢,也更小心。双腿软得像是面条,不住地打颤,但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终于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他扶住石头,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稳住身形。他环顾四周,这片空地不大,一边是溪流,三面都是树林。他需要选择一个方向。
就在他犹豫不决,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溪流对岸那片更茂密的树林时,他的视线,突然……凝固了。
在那片树林的边缘,靠近溪水的地方,一块半截浸在水里、半截露出水面、被水流冲刷得十分光滑的、巨大的、灰白色的岩石上,似乎……有什么东西。
距离有些远,加上光线已经开始变暗,看不太真切。但那东西的颜色和形态,与周围的灰白石块、青苔、水流,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吴邪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甚至忘记了胸口的抽痛和身体的虚弱,下意识地,朝着溪流对岸,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溪水不深,只到小腿,但冰凉刺骨,水流也有些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涉水而过,破烂的裤腿和鞋子很快湿透,冰冷的溪水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但他还是咬着牙,坚持走到了对岸,爬上了那块巨大的灰白岩石。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块被水流冲刷得异常光滑的岩石表面,靠近水线、一个不太容易被水流直接冲击到的、略微凹陷的位置,用某种尖锐的、暗红色的东西(是血?还是矿物颜料?),画着一个……极其简单、却又无比熟悉的、图案。
那是一个,歪歪扭扭的、甚至有点滑稽的、简笔画小人。
小人圆圆的脑袋,胖胖的身体,没有画手脚,只是在身体一侧,画了一个更小的、圆圈状的、像是……酒壶?或者别的什么圆形物体的东西。
在小人的旁边,还用同样暗红色的东西,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指向下游的方向。
图案很简单,画得也很粗糙,甚至有些仓促。但那风格,那透着一股混不吝的、大大咧咧的、甚至带着点诙谐的劲儿……
吴邪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简笔画小人和箭头,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冲上了头顶,又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木。
胖子……
这是胖子的记号!是他特有的、用来在复杂地形或失散时留下简单信息的标记!那个圆脑袋胖身体的小人代表他自己,旁边那个小圆圈……以前他有时候会画个酒壶,有时候画个馒头,有时候画个铜钱,代表不同的意思或者心情。而这个……
吴邪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小圆圈上。那不是酒壶,也不是馒头。那圆圈的线条,似乎……刻意画得有些断续,不连贯,甚至有点……颤抖?
而在那个箭头指向的下游方向,在岩石更边缘、几乎要被水流淹没的地方,还有另一处,更加细微、更加难以察觉的、痕迹。
那是一道……划痕。
极其锋利的、仿佛用最尖锐的刀尖、在坚硬的岩石表面,轻轻划过留下的、一道笔直的、深不过发丝、却清晰无比的、细痕。
划痕很短,不过寸许。没有任何图案,没有任何指向。
但那种冰冷的、稳定的、精准到极致的、力道和感觉……
张起灵。
吴邪的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冰冷的岩石上。他用手死死撑住岩石边缘,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胸口疤痕传来的抽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剧烈,仿佛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开来,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死死地盯着那道细痕,盯着那个简笔画小人和箭头。
他们还活着!至少,在他们留下这些记号的时候,他们还活着!而且,他们也“回来”了!回到了这个世界,甚至可能就在不久之前,经过了这个地方!
胖子留下了指向下游的标记。张起灵留下了确认的、或者指明方向的、细痕。
他们就在下游!可能离这里并不远!
这个认知,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熊熊火炬,瞬间驱散了所有的茫然、恐惧、疏离和寒意!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带着血腥味和铁锈气的力量,从吴邪身体最深处、从那个冰冷的疤痕旁边、猛地爆发出来!
他猛地直起身,不顾身体的虚弱和摇摇欲坠,目光如电,射向下游幽深的、逐渐被暮色笼罩的、河谷!
“胖子……小哥……”一声干涩的、嘶哑的、仿佛从破裂的风箱中挤出的、低语,从他喉咙深处滚出。
然后,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胖子箭头指向的、下游的方向,踉跄着,却又无比坚定地,迈开了脚步。
胸口的疤痕,依旧冰冷抽痛。
空气中的不和谐气息,依旧如影随形。
身体的虚弱,依旧如同沉重的枷锁。
但这一切,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只有——
下游。
他们,在下游。
他要去找到他们。
立刻。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