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卷风显然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即便陆离方才带着几分戏谑揭穿他“扮老”的姿态,他也不过是付之一笑,旋即又恢复了那副温和从容的模样。
他仿佛一个真正宽厚的长辈,饶有兴致地陪着古灵精怪的小辈打机锋、绕圈子,不急不躁,稳坐钓鱼台。
他越是这般滴水不漏,越是激起了陆离心底那股强烈的征服欲。
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温和表象下是坚不可摧的意志。
她不想再试探了,她想要撕开这层平静的伪装,想看到这个男人卸下所有防御、真正屈服于她的那一刻。
耐心游戏的平衡被打破了。陆离收敛了玩笑的神色,身体前倾,目光锐利地看向龙卷风,决定亮出底牌。
“城寨里也该有新闻看吧?”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中英关于香港前途的谈判已经开始了。大英政府早就视城寨为眼中钉,恨不得立刻拆掉,但他们没有单方面行动的执法权。”
她微微停顿,让这句话的意味在茶香中充分弥漫,然后一字一句地清晰说道:
“如果大陆方面同意……这座你守护着的城寨,或许用不了多久,就会从地图上彻底消失。张先生,我来,是想和你谈谈城寨的‘以后’。”
龙卷风听到那声久违的“张先生”,端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这个姓氏像一枚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开一扇早已尘封的门。
他眼中闪过一丝恍惚,似乎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猛然听到,竟有种异物入侵般的不适感。
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那片刻的失神,已然被陆离精准地捕捉到。
他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注定的事实。
“以后?”他轻轻摇头,唇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城寨迟早会拆掉的,就像潮水会退去一样。我们这些人……又哪里配谈什么以后。”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城寨之外那个正在急剧变化的世界。
“港府不是动不了城寨,他们只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一旦大陆点了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他们会有无数种办法,让这里的人……低头。”
陆离的指尖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了两下,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因龙卷风的悲观预言而带来的沉闷。她的目光锐利如刀,不再有任何迂回。
“所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来了。我希望你能帮我,在你说的那个局面成为现实之前,先一步……让我来掌控这里。”
龙卷风脸上的温和神色瞬间凝固了。他身体微微前倾,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眼中充满了真实的错愕与探究。
“你这么说,”他放缓了语速,每个字都带着分量,“是什么意思?”他需要确认,这个年轻女人口中“掌控”二字的真正分量。
陆离迎着他审视的目光,非但不惧,脸上反而绽开一个尽在掌握的笑容,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她不再卖关子,直接亮出了最终的目的,话语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地契。”她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这个城寨里,所有土地的地契。把它们交给我,或者说,与我合作。”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极具蛊惑力,描绘着一个与“各奔东西”截然不同的未来:
“有了它们,我就能名正言顺地站在谈判桌上,不是作为清扫麻烦的人,而是作为这片土地真正的话事人。我能给城寨里的人,一个你认为不存在的‘以后’。”
龙卷风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边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权衡。
他最终微微摇了摇头,看向陆离的目光里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怜悯——不是怜悯陆离,而是怜悯她所描绘的那个看似完美的计划中,所包含的天真。
“陆小姐,你的想法很大胆,格局也够。”他先给予了肯定,但话锋随即一转,直指最核心的矛盾,“但且不说那几个人愿不愿意卖、会开出怎样的天价……一旦拆迁的风声真的放出来,他们第一个想到的,绝对是如何让自己第一个挤上谈判桌,吃下最肥的那块肉。”
陆离闻言,笑容更深了,眼底却是一片冷静的盘算。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话语却如冰冷的刀锋,剖开现实的肌理:
“龙先生,他们都想得太简单了。城寨这块肥肉,香味扑鼻,为什么以前没人能动?不是因为动不了,是因为那些拿着刀叉的‘老板’——包括地皮最多的狄秋——自己屁股都不干净,根本没资格上桌谈判!”
她的目光锐利地看向龙卷风,一字一句道:
“他们手里那些零散的地契,在未来就是一张张催命符。港府一旦名正言顺,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是盘菜!”
“唯一的生路,”陆离斩钉截铁,“就是把所有的地契集中到一个人手里。一个既有实力,又有意愿为城寨这些人去争一个未来的人手里。否则,无论地契在谁那儿,将来都只是砧板上的鱼肉。”
“龙先生,你觉得……除了我,还有更合适的人选吗?”
龙卷风抬起头,皱纹如刀刻般的脸上,那双略显混浊却依然锐利的眼睛,再次认真地看向面前的年轻女孩。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声音沙哑却带着千斤重量:
“后生女,你说要安置我们,但这不是一笔安家费那么简单。你要明白,这里面有在霓虹招牌下缝补几十年的裁缝‘独眼叔’,有在阴沟边靠给人劏鸡抹鸭为生的‘肥英’一家,有无数除了城寨无处可去的人……你可以保证,每一个人,都能有一条真正的活路吗?”
陆离没有回避他审视的目光。她伸出手指,用指节“叩、叩”地敲了敲斑驳的木桌,声音清脆,打破了房间里凝重的气氛。桌上那杯茶水,因为震动而漾开一圈圈涟漪。
“张先生”陆离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我的公司,在元朗、上水还有一些零散的空置地皮,位置不算顶好,但用来开发小型楼盘,也值些价钱。”
她一边说,一边用指尖在桌面上虚画着,仿佛那里有一张地图。
“我不打算用它们来起楼赚快钱。我可以用这些地皮作为筹码,再加一部分现金,去和大地产商置换——置换屯门青山湾附近一块完整的地皮。面积,只会比现在的城寨更大。”
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向龙卷风微微缩紧的瞳孔,继续道:“如果城寨的业权、住权,所有的一切,最终能归我处置。我就可以在那块新地上,再建一个城寨。”
她的话语顿了顿,让这个惊人的构想在空中停留片刻,然后才一字一句地强调:“不是临时安置区,是合法的、有正式水电排污的屋邨。有足够的单位容纳所有住户,底层会预留商铺位,让‘独眼叔’能继续开他的裁缝铺,让‘肥英’也许能盘个小店面。我会成立一个基金,负责前期建设和后期的维护,租金,只会象征性地收取。”
龙卷风整个人僵在那里,布满老茧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茶杯,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胸膛微微起伏,瞳孔因极度的震惊而收缩,不可置信地死死盯着陆离,仿佛想从她年轻的面容上看出任何一丝欺骗或玩笑的痕迹。
他这一辈子,都在为这座混乱、肮脏却又充满顽强生命力的城寨而活。
他比谁都清楚,这艘在法理边缘漂泊的孤船,迟早会被时代的洪流冲垮。
他所有的强硬和坚守,不过是想在自己这盏灯油尽灯枯之前,在这座黑暗王国彻底沉没之前,为这些被阳光遗忘的人们,多争取一寸立锥之地,多庇护一天是一天。
他从未奢望过能逆转结局,他只求问心无愧。
可此刻,陆离轻描淡写勾勒出的蓝图,不是一个临时避难所,而是一个新的家园。这远远超出了他最大胆的想象。
陆离将龙卷风剧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她轻轻一笑,那笑容里没有轻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并掌控一切的从容。
“我可以做到这一切。”她语气笃定,“但前提是,张先生,你需要帮我,拿到城寨的一切。只要业权归我,我就能给这些跟着你熬了这么多年的人……”
她的目光也投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墙壁,看到了那些在狭窄巷道中挣扎求生的身影。
“一个真正可以看到阳光的未来。”
陆离的话音落下,并没有急着催促,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任由窗外城寨特有的、混杂的声浪隐约传来。
龙卷风没有立刻回应。他那双看透了城寨数十年风霜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目光似乎穿过了眼前的陆离,落在了她身后那片斑驳、潮湿、布满了非法接驳电线的墙壁上。
他那为城寨操劳了一辈子的心里,太清楚了,清楚这水泥森林是如何从废墟中“野生”出来,清楚每一寸扩张都游走在法律的边缘,更清楚外面那个光鲜的世界,早已将这里视为必须割除的毒瘤。
大势不可挡,城寨的消失是迟早的事,就像他龙卷风的生命,也有走到尽头的那一天。
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强硬,不过是想在自己这盏灯彻底熄灭之前,在这座黑暗王国彻底倾塌之前,为那些和他一样,只是拼尽全力想活下去的人,多挡一天风雨,多留一片瓦砾。
他从不指望能逆转结局,他只求问心无愧。
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年轻得过分的身影,却轻描淡写地,将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未来”,摆在了他的面前。
不是驱赶,不是毁灭,而是……一个家。
这个念头像一道微光,骤然刺破了他内心积压的厚重阴云。
她能做到吗?这背后需要的能量、金钱、手腕,简直是天文数字。可女孩的眼神平静而笃定,那不是虚张声势,而是一种洞悉规则、并自信能利用规则的沉稳。
漫长的沉默之后,龙卷风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城寨特有的、潮湿而复杂的气味。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将目光重新聚焦在陆离脸上,仿佛要将她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刻进心里。
“后生女,”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却也透出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我龙卷风,可以把我这条老命,和整个城寨,交到你手上。”
“但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他一字一顿,重若千钧,“我要的,不是一个冰冷的安置方案,而是你承诺的那个……看得到的未来。”
陆离笑了笑,忽然向龙卷风伸出自己白皙而纤细的手。
“那么……交易成立?”
龙卷风望着眼前这只与城寨的灰暗格格不入的手,几乎没有犹豫,他那布满老茧的大手便重重地握了上去。
两只手,一黑一白,一粗糙一细腻,一代表着过往的沉重,一象征着未来的可能,在这一刻紧紧相握。
陆离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粗糙与力量,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仰头看着面前这位饱经风霜的男人,语气带着一丝俏皮:“龙哥,你刚才说,把你的命也交给我了,这话……是真的吗?”
龙卷风被她忽然转换称呼弄得愣了一下,但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自己也确实活不了太久了,若能换来城寨众人的安稳前程,这笔交易,怎么算都绝不亏。
就在他念头转动之际,陆离忽然手上用力,轻轻拉了下他的胳膊。
龙卷风全然没有防备,被她拽得向前微微一个踉跄,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撑住了旁边的木桌,才稳住身形。
“你……”
他刚想开口,忽然感觉两人紧紧相握的那只手掌心里,传来一阵细微的、痒痒的触感。
这小姑娘……竟然在挠他的手心?
龙卷风一时愕然,这举动太过突兀和亲昵,让他这见惯了风浪的老江湖都有些懵了。
还未等他从这荒谬的感觉中回过神来,陆离却忽然身体前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的脸颊上飞快地“啾”了一下。
那触感轻柔而短暂,如同蝴蝶点水,却带着细腻的温热。
一触即分后,陆离松开手,脸上带着得逞般的灿烂笑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又指了指他:“交易都需要盖个章,省得你以后反悔!”
龙卷风彻底僵在了原地,撑着桌子的手都忘了收回来。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刚刚被亲到的地方,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陌生的温软触感。
他看向陆离,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错愕,有无奈,甚至有一丝哭笑不得。
他倒没有什么被“轻薄”的恼怒,毕竟以他的年纪和阅历,陆离在他眼里不过是个小丫头,年纪当他女儿都嫌小。
不过他知道,这丫头脑子里古灵精怪的想法,肯定跟他这老家伙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这“盖章”的方式,还真是……出人意料。
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那张惯常严肃的脸上,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融入了城寨昏黄的光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