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见最难搞的狄秋和虎哥都已妥协,目光最后落在了始终游离在状况外的陈洛军身上。
“阿军,现在该说说你的问题了,这件事情,你是怎么想的呢?”
陈洛军抬起头,脸上是一片纯粹的茫然,仿佛这些错综复杂的恩怨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陆离叹了口气,声音放缓,带着一种引导的意味,清晰地为他梳理脉络:“虽然你父亲不是害死狄先生家人的主谋,但当初他确实动了手,这份因果,你无法完全割裂。这件事导致狄先生晚年孤苦,无人送终。而反过来,你父亲为雷振东卖命而死,让你们母子生活困窘,你母亲也因此郁郁而终。说到底,你们两家的悲剧,源头都指向雷家。”
她顿了顿,看向眼神微微变化的龙卷风,然后抛出了核心方案:“所以我觉得,这两件伤心事,或许可以合在一起,寻一个不一样的结局。狄先生缺儿子养老送终,你自幼失怙,也未曾感受过父辈的照拂。你们缺的,都是一个‘家’。”
“那不如就这样吧!”陆离轻轻拍了拍手,像是某种信号。
门被推开,鱼蛋妹牵着母亲的手,怯生生又好奇地走了进来。
小姑娘一眼看到熟悉的龙卷风等人,小脸上的紧张立刻化为了灿烂的笑容,脆生生地喊道:“姐姐,哥哥,你们都在呀!”
陆离温柔地揉了揉鱼蛋妹的脑袋,目光却看向已然怔住的狄秋,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狄先生,你女儿走的时候……也是这个年纪吧?”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狄秋尘封多年的记忆闸门。
是啊,他的囡囡……也是这般年纪,一样的天真烂漫,古灵精怪,会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用甜丝丝的小嘴忽悠他买糖,还会偷偷去骗哥哥的零花钱……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与眼前鱼蛋妹鲜活的小脸重叠在一起。
狄秋心脏猛地一抽,积蓄了二十多年的悲痛、思念与孤独再也无法抑制,泪水无声地涌出,顺着他饱经风霜的脸颊滑落。
他颤抖着,近乎本能地伸出手,轻轻揉了揉鱼蛋妹的头发。
鱼蛋妹虽然不认识这个流泪的伯伯,却一点也不怕生。
她看着狄秋的眼泪,小大人似的踮起脚,努力用小手给他递上一张纸巾,用稚嫩却故作老成的语气安慰道:“伯伯,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哭鼻子呢?妈妈说,在城寨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伯伯是被欺负了吗?你可以和龙卷风伯伯说,他可厉害了,一定会帮你的!”
狄秋边用粗糙的手掌擦拭着不断涌出的眼泪,边下意识地将鱼蛋妹那小小的、温暖的身体搂进怀里。
他灰白色的发丝扫过鱼蛋妹稚嫩的脸颊,带来一丝微痒。
鱼蛋妹先是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却见母亲只是微笑着立在原地,用一种鼓励而平静的眼神看着她。
小姑娘似乎理解了这是一种“需要安慰”的信号。
她干脆抬起小手,像妈妈平时哄她那样,一下下、轻轻地拍打着狄秋因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后背,用稚嫩的声音嘟囔着:“伯伯不哭哦,不哭哦,哭多了眼睛会痛的。”
这纯真的安抚仿佛具有某种魔力,让狄秋压抑多年的悲恸找到了一个安全的宣泄口,他搂着孩子,哭得更加难以自抑,但这哭声里,不再只有绝望,更夹杂着一丝得到慰藉的释然。
陆离将这幅景象看在眼里,她转向仍在状况外、表情复杂的陈洛军,用一种听起来轻松甚至带着点笑意的语气,抛出了那个石破天惊的提议:
“阿军,既然你一直觉得你和你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没什么关系,那干脆改个名字,正式过继给狄先生当儿子,这样一来,所有问题不就都解决了?狄先生有了传承香火和养老的儿子,还有了一个贴心的女儿,你和鱼蛋妹也有了真正的归处。”
陈洛军猛地抬起头,嘴巴张了张,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的内心陷入了一场无声的风暴:
理智上,他无法反驳。他对自己那个所谓的“父亲”确实毫无感情,甚至充满怨恨。
那个男人除了留给他一个需要代父去赎罪外,什么也没留给他。
认狄秋作父,在道理上似乎是对两家悲剧最好的弥补。
但情感上,一股强烈的不适和抗拒感瞬间攫住了他。
“陈洛军”这三个字,是他用了二十多年的身份标识。
这个名字伴随他度过了贫瘠的童年,伴随他母亲临终前的呼唤,伴随他在底层摸爬滚打的每一天。
它不仅仅是一个代号,更是他之所以是“他”的全部证明。
现在要连根拔起,换上一个陌生的姓氏,仿佛要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杀死。
他感到一种深刻的迷茫和割裂。
拒绝了陆离,意味着他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融入某个“家庭”,将继续如浮萍般漂泊。
可如果接受,那个名为“陈洛军”的、带着母亲记忆的自我,又将置于何地?
他看着眼前相拥的一老一少,那画面透着一种残缺的温暖,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一直以来的“无所谓”和“与我无关”,其实是一种更深层次的、无家可归的惶恐。
狄秋这时却忽然抬起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红肿的眼睛里,那盘踞二十多年的疯狂恨意终于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而深沉的释然。
他坐回椅子上,轻轻拍了拍鱼蛋妹的后背,目光却越过孩子,看向了始终安静站在一旁的鱼蛋妹母亲。
他的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却异常郑重:
“这位……阿嫂。这个孩子,伶俐又善良,是块珍宝。你……真的愿意让她认我这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过继到我名下吗?”
鱼蛋妹的母亲,一个眉宇间带着生活风霜却依旧温婉的女子,目光缓缓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威严的龙卷风,精明的陆离,挣扎的陈洛军,最后落回狄秋诚恳的脸上。
她露出了一个平静而豁达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狄先生,不瞒您说,小妹长这么大,在这城寨里,见过的拳头比糖果多,听过的骂声比歌声响。她从来不知道有父亲疼着、护着是什么滋味。”
她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就连‘鱼蛋妹’这个称呼,也不过是大家随口叫的,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能给她一个像样的、能写在身份证上的正经名字……”
她顿了顿,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口,语气里没有悲戚,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坦然:“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不算好,也不知道还能陪小妹多少日子。我唯一怕的,就是哪天我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在这世上,无依无靠……如果小妹能有了您这样的新家人,有了阿军这样的哥哥,那我就是立刻闭上眼睛,也能安心了。”
说完,她将目光转向一旁内心剧烈挣扎的陈洛军,笑容更加温和,那眼神仿佛能看进人的心里去。
“阿军,”她轻声唤道,语气像一位慈爱的长姐,“我相信,天底下爱孩子的母亲,心思都是一样的。我盼着小妹好,你的母亲……临终前最希望的,难道真是要你出人头地,大富大贵吗?”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洛军尘封的记忆。
母亲临终前那张苍白憔悴却充满担忧的脸,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她枯瘦的手紧紧抓着他,气若游丝,却一遍遍地重复:
“阿军啊……妈妈苦了一辈子,就是希望你能好好的……妈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以后成家立业,有自己的家庭,这样……这样你也不会孤单了……”
那一刻,母亲的话语不再是模糊的回忆,而是带着温度、带着无尽眷恋与期盼的嘱托,重重地撞在他的心口上。
他一直以为,自己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母亲最后的愿望,恰恰是希望他不再孤单,希望他能有一个家。
陆离走到心神激荡的陈洛军身边,察觉到他内心天平正在剧烈摇摆,便适时地又加上了一个颇有分量的筹码。她抬手轻轻拍了拍陈洛军紧绷的肩膀,声音平和却极具穿透力:
“阿军,还有一点。狄先生和龙哥是多年的好兄弟,过命的交情。你若是过继到狄先生名下,按规矩,自然也可以名正言顺地叫龙卷风一声‘干爹’。在这城寨里,多一位这样罩着你的长辈,不是也很好吗?”
她故意没有提起,龙卷风这个干爹是陈洛军生父替他认得,她知道龙卷风对于陈洛军来说是特殊的,他在陈洛军心里如同真正的父亲,她只希望龙卷风的存在可以替代掉陈占。
狄秋闻言,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情绪,坐直了身子。
他看向陈洛军,目光里不再有审视和仇恨,而是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想要重新开始的郑重。
他挥了挥手,仿佛要将过去的所有阴霾都扫开,沉声道:
“阿军,以前的种种是非对错,从今天起,都不要再提了。我就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放下包袱,过继到我狄秋的名下,堂堂正正地做我狄秋的儿子?”
整个房间的目光都聚焦在陈洛军身上。他低着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手指无意识地攥紧,骨节有些发白。
空气仿佛凝固了,就连一向淡定的龙卷风,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倔强孤傲的年轻人会选择拒绝,继续他孤独的漂泊时——
陈洛军忽然动了。
他扶着身旁的桌子,忍着身上未愈伤口的疼痛,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屈膝,朝着狄秋和龙卷风的方向,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扯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但他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抬起手,郑重其事地抱拳,然后俯下身,在满是岁月痕迹的地板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
再抬起头时,他眼中之前的迷茫与挣扎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清澈与决断。
他看向狄秋,又看向龙卷风,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房间里:
“爸爸。”
“干爹。”
这一声称呼,跨越了两代人的恩怨,涤荡了往日的血泪。
它不仅仅是一个名分,更是一个承诺,一个关于守护、责任与家庭的新故事的开始。
这一刻,旧的江湖恩怨,终于在温情与妥协中,落下了帷幕。
而一个由破碎过往重新拼凑而成的、特殊的“家”,就在这城寨深处,悄然诞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