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心医院的急诊大厅此刻乱得像一锅滚粥。
一群刺龙画虎、满嘴脏话的壮汉堵在走廊里,烟味、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空气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医护人员战战兢兢地穿梭其间,连说话都压着嗓子,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恼了这群瘟神。
外科诊室更是忙得脚不点地,止血钳与缝合针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像一场无声的战争。
五楼的高级病房区却像另一个世界。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拂晓时分的微光,将几个沉默的人影拉得细长。
唐明依旧穿着那身纤尘不染的白大褂,斜倚在墙边,低头翻着一本病历。
半晌,他“啪”地合上文件夹,推了推金丝眼镜。
“放心吧,你这朋友命硬得很。”他语气平静,镜片后的目光却带着几分笑意,“子弹卡在胸大肌纤维层,离心脏只差两公分——张医生说他行医二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体质,简直像人体防弹衣。他现在兴奋得不得了,说等伤员稳定下来非要写篇论文不可。”
陆离紧绷的肩膀终于松懈下来。
她望着病房门上那扇小窗,里面的人静静躺着,纱布缠裹的胸膛随着呼吸微弱起伏。
她想起混乱中王九挡在她身前的背影,那样决绝,仿佛守护她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他们明明素不相识——或者说,是“她”不认识他。
穿越以来,这具身体原主的记忆像被洗白的磁带,只留下一片空白。
王九第一次看她时,墨镜后那种灼热又复杂的眼神,夹杂着震惊、怀念和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绝不像看一个陌生人。
她当时看到了,却并没有在意,只觉得王九或许是认错了人,或者是把她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
毕竟一个三十多岁的少林叛逃弟子,一个十七岁的港岛女学生,人生轨迹如同平行线,哪里可能产生过什么交集!
所以这念头像水面的涟漪,在她心里转了一圈又散去。
她摇摇头,现在胡思乱想也无济于事。等王九醒来,一切自有答案。
“那些伤员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陆离转向唐明,唇角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窗外的天光映在她侧脸上,让那笑意看起来既清澈,又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冷静。
唐明抬手揉了揉眉心,故作愁苦地叹了口气:“大小姐,你倒是动动嘴皮子,我可是实打实挨了院长半小时的训话。楼下那帮小护士和住院医师,现在看见我都想绕道走。”
他这话半真半假,接收这批因街头火拼受伤的古惑仔,他作为管理层级之一,确实承受了不小的压力。
医院本是清静地,如今却成了江湖堂口。
但这正是陆离计划的关键一环。
没有这群人在这里“大闹天宫”,又怎么能让那些占据着优质资源、对环境挑剔无比的富商名流们觉得膈应,进而“主动”离开?
普通病人见到这番景象,自然也会心生畏惧,另寻他院。
这比任何硬性的清退手段都要温和,却更有效。
“钱不是问题,”陆离语气平稳,目光却投向楼下依旧喧闹的急诊入口,“所有费用,包括最好的药,我来负责。”
她顿了顿,笑意深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要是能让整个医院都‘住满’这样的人才好。毕竟,他们是古惑仔嘛,不受管束也是常态。要是他们‘不小心’走错了楼层,或者带着伤还‘热情好客’地喜欢四处‘串门’,也不奇怪,不是吗?”
唐明闻言,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如同被点醒一般,豁然开朗。
他彻底明白了陆离话里的深意与整个布局的指向——她是要用这种看似胡闹的方式,行打草惊蛇之实,查出藏在医院深处的、属于尊尼汪的那座军火库以及医院内的人员配置。
这批“伤员”的身份恰到好处,不过是街头寻常火拼受伤的古惑仔,底子干净,经得起查。
除非尊尼汪谨慎到了疑神疑鬼的地步,担心这批军火会出问题而选择转移。
但若他真这么做,却也正中了陆离的下怀——只要他动,蛰伏在暗处的眼睛就能顺藤摸瓜,盯死他新的货仓位置。
这简直是一石二鸟的阳谋,进退皆在掌握。
唐明看着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大小姐,心底不禁翻涌起难以言喻的佩服。
她从得知明心医院藏匿军火的那一刻起,就在算计人心,利用周遭一切可利用的形势,将混乱化为棋局,步步为营。
这等心机与魄力,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陆离转身对跟在身后的两名心腹再次吩咐道:“阿积,阿布,你们先回去休息吧,我自己在这里就行。”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是连日紧绷与疲惫的痕迹。
阿积和阿布确实跟着她连轴转了好几天,眼里的血丝和眉宇间的倦色掩饰不住。
阿布看了眼紧闭的病房门,眉头微蹙,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小姐,还是让我找个可靠的护工来吧。你也需要休息,况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里面那位,毕竟不是自己人。”
他心里确实感激王九在那个瞬间挡住了子弹,救了陆离,但理智和多年刀头舔血的经验都在提醒他——在此之前,王九是那个行事癫狂、立场难测的危险对手。
让陆离单独与这样一个曾经的敌人共处一室,即使对方此刻看起来奄奄一息,他仍觉得不妥。
陆离如何不明白阿布的顾虑,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指尖冰凉。
然后,她看向阿布,唇角勾起一个很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伸手拍了拍他坚实的上臂。
“好了,阿布。” 她的语气平稳,却不容置疑,“他现在这模样,还能翻出什么浪来?难不成还能从床上跳起来掐死我?”
她刻意用略带调侃的口吻说着,试图驱散空气中那份过于凝重的担忧。
阿布见陆离态度坚决,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很难更改,只得将余下的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那好,你千万当心。电话保持畅通,我们随叫随到。”
说完,他与始终沉默、只以眼神表达关切的阿积交换了一个视线,两人这才转身,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医院的寂静吞没。
陆离在原地静立了片刻,鞋跟接触地面的轻微声响也停止了。
直到确认他们真的离开,她才缓缓转身,面向那扇厚重的病房门。
门上的观察窗透出里面昏暗的光线。她伸出手,指尖在冰凉的门把上停顿了一瞬,才轻轻压下,推门而入。
单人病房里,只有墙角一盏夜灯散发着朦胧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占据着空气,混合着药水的清苦,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重伤者的衰败气息。
各种监护仪器闪烁着或红或绿的光点,发出规律而单调的滴滴声,像生命的秒针在机械地读秒,衬得这方空间格外寂静,甚至有一种抽离现实的虚幻感。
王九就躺在那片被仪器环绕的惨白病床中央,身形在薄被下显得异常单薄,几乎看不出起伏。
一只手无力地垂在床边,手背上贴着胶布,埋着留置针,透明的输液管如同生命的脐带,连接着上方的吊瓶,药液一滴,一滴,缓慢而固执地注入他青色的血管。
他的脸上扣着透明的呼吸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双眼和高挺的鼻梁。
面罩随着呼吸机的节奏,规律地泛起白雾,又缓缓消散,维持着一种机械的、脆弱的感觉。
他安静地躺着,一动不动。那张平日里总是写满讥诮、疯狂、眼神锐利得能刺伤人的脸,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竟奇异地褪去了所有攻击性。
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平日里紧抿的、显得冷酷或无谓的嘴角,也因为虚弱和仪器压迫而放松。
一种近乎脆弱的、毫无防备的“乖顺”笼罩着他,仿佛那个桀骜不驯、行事癫狂的灵魂暂时离开了这具破损的躯壳。
陆离轻轻合上门,将外界彻底隔绝。
她走到床边的椅子前,将手包放在一旁,并没有立刻坐下。
她站在那儿,微微低头,凝视着王九毫无血色的脸。
黑色的长发从她肩头滑落几缕,垂在颊边。
她身上那件剪裁利落的黑色大衣还沾染着昨夜奔波的尘埃与寒意,与病房里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个曾让她无比警惕、甚至感到有些棘手的疯子,这个在最后一刻用那样的方式将她推出死亡范围的男人,却如此诡异地牵动着她的神经。
复杂难言的情绪在她沉静的眼底翻涌,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仪器规律的滴答声中。
她终于慢慢坐进椅子里,脊背挺直,是一个既保持警惕又不失疲倦的姿态,目光却未曾从病床上那张苍白的脸上移开。
王九是从一场混沌而漫长的梦境深处,一点点挣扎着浮上来的。
梦里的画面既模糊,却又带着某种刺痛神经的清晰。
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或是刻意模糊掉的碎片——潮湿肮脏的巷弄、冰冷的拳脚、燃烧的怒火、还有更久远之前……一丝几乎抓不住的、属于“正常”的温暖剪影——全都翻涌上来,纠缠撕扯。
他在梦中奔跑、厮杀、坠落,又被无形的力量拖回黑暗的泥沼。
最终,是一道撕裂黑暗的强光,和随之而来的、几乎将灵魂都碾碎的剧痛,成了他挣脱梦魇的锚点。
“呃……”
一声极其轻微、沙哑得不似人声的闷哼,从他干裂的喉咙深处溢出。
随即,意识像是生锈的齿轮,开始艰涩地转动。首先是遍布全身的、沉重而麻木的钝痛,然后是无法动弹的僵硬感,最后是感官的缓慢回归。
眼皮重若千斤,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模糊的光晕刺入眼中,带着消毒水气味的光。
他本能地闭上,又尝试了几次,才逐渐适应了室内昏暗的光线。视线起初是涣散的,只有朦胧的色块和晃动的影子。
他极其缓慢地、控制着眼球的移动,目光扫过惨白的天花板,扫过床边闪烁着幽光的冰冷仪器,最后,终于定格在床侧的椅子上。
那里坐着一个人。
一个在他那混乱破碎的梦境边缘,曾无数次掠过、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
此刻,她就真实地坐在那里,离他不过一臂之遥。
黑色的长发有些松散地垂落在肩头,遮住了小半张脸。
她一只手肘撑在椅子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头微微歪向一边,眼睛闭着。
胸膛随着均匀悠长的呼吸微微起伏,似乎睡着了。
窗外熹微的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几道明暗相间的条纹,让她平日总是冷静自持、甚至带着些许锐利的轮廓,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也难掩眉宇间深深的倦色。
是……阿离。
这个名字伴随着梦境里那个中年妇女的惊呼声,猛地撞进他刚刚重启的大脑,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茫然。
她怎么会在这里?她……长大了?
这个认知比梦境更不真实。
王九试图移动一下手指,或者发出点声音,但身体像是灌了铅,又被无数无形的绳索捆缚,连转动脖颈都做不到。
只有眼球还能勉强转动,视线死死地锁在陆离沉睡的侧脸上。
呼吸面罩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噪音,胸口传来的闷痛提醒着他重伤的现实。
他看着她,混乱的思绪在虚弱和疼痛中艰难地拼接。
他说不清。巨大的疲惫和身体深处叫嚣的痛楚再次席卷而来,意识像退潮般开始模糊。
在重新坠入黑暗之前,他最后残存的念头是:
她还活着。
小九……看起来我比你做的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