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兴坨地
老式立钟的铜摆锤,以一种近乎固执的沉重节奏,左右摇晃。
每一次摆荡,都牵动着内部精密的齿轮发出低微的啮合声。
最终,能量积蓄到顶点——“铛——!”
钟声浑厚、苍凉,像从岁月深处涌来。声波肉眼不可见,却震得玻璃橱窗嗡嗡颤抖,连桌上紫砂杯里深褐色的普洱茶汤,也漾开了一圈细密的涟漪。
长条会议桌旁,几个洪兴堂主对此早已麻木。
基哥正说得唾沫横飞,手腕上那枚大金劳在昏黄吊灯下,随着他的动作,不时折射出刺眼的、暴发户式的金光。
靓坤只是懒洋洋地侧过头,眯着眼,望向楼下街道。
那里,车灯汇成一条永不停歇的、猩红与惨白交织的光河,无声地冲刷着午夜的香港。
他掸了掸西装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雪茄灰烬飘落,在波斯地毯上烫出一个微不足道的焦痕。
“迟到……”靓坤吸了一口雪茄,让辛辣的烟雾在口腔盘旋片刻,才缓缓吐出,烟雾模糊了他讥诮的侧脸,“是大人物的特权啦。”
烟雾在室内纠缠、升腾。
昂贵的古巴雪茄焦香,与陈年普洱的沉稳木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某些堂主身上的古龙水与汗液混杂的气息,共同构成了这间会议室特有的味道——权力的味道,陈旧而躁动。
“诶,没办法嘛,谁让洪兴姓蒋呢!”黎胖子瘫在宽大的红木椅里,像一团发酵过度的面团。
他浑不在意地抓起那把养了多年、油光发亮的紫砂壶,壶嘴对嘴,“咕咚”灌下一大口滚烫的茶汁。
几滴赭色的茶水溢出嘴角,顺着他多肉的下巴,淌进早已浸着汗渍、微微发黄的丝绸衫领口。
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正专心致志地抠着从皮鞋里解放出来的脚趾缝,发出细微的、令人不太舒服的窸窣声。
“嘁。”靓坤的冷笑从鼻腔里哼出,短促而尖锐,“洪兴是蒋天生老豆创立的,不假。但这社团,可不天生就姓蒋。”
他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低头不语或眼神闪烁的堂主,意有所指,“洪兴规矩,有能者居之。父传子继?哼,也亏他们做的出来。”
他最近动作频频,用钞票、女人和许诺,悄然编织着自己的网络,说话的底气也一日比一日足,那点野心,如同他西装内袋里鼓胀的支票簿,几乎要藏不住了。
也幸好此时大佬b和他手下的人并不在,否则就冲靓坤这几句话都能和他打起来。
长桌另一头,基哥的故事正进入高潮:“……昨晚在兰桂坊,‘c club’顶层包场!两个东欧妞,金发碧眼,腿长得嘞,从脖子下面就开叉!”他夸张地比划着,门牙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一个立陶宛,模特,一个乌克兰,据说以前是芭蕾舞团的……那皮肤,白得透光,像上好的羊脂玉!”
他故意吊胃口,啜了一口杯中琥珀色的茶水,才伸出三根粗短的手指。
“三千蚊?基哥你越来越抠门啦!”有揶揄的声音起哄。
“丢!三万!港纸!一晚!”基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杯碟轻响,放声大笑,“这都不算啥,关键是人家给我搭了条线,毛子的伏特加,正宗货,当水一样便宜进来,灌进洋酒瓶子里……嘿,赚到梦里都笑醒!”
“嗤……”十三妹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夹着细长的女士香烟,朝天花板吐了个近乎完美的烟圈,翻了个标志性的白眼,“基哥,你这水吹得,维多利亚港都要涨潮啦!乌克兰芭蕾舞团?你分得清《天鹅湖》和《霓裳羽衣曲》么?”
“喂,十三妹,你别眼红!哪天带你去开开眼,你就知基哥我路子有多野!”基哥不以为意,转头用胳膊肘碰了碰身边沉默的恐龙,下巴朝对面一扬,“喂,恐龙,你细佬什么情况?魂都丢佐?进来这么久,屁都没放一个。”
恐龙和细眼闻言,都看向自家弟弟韩斌。
韩斌靠在椅背里,与周遭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手里反复摩挲着一支未剪开的古巴雪茄,眼神没有焦点,望着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英俊的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与这黑帮堂会极不相称的落寞。
“还能怎么?”十三妹抢过话头,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却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为情所困,魂不守舍呗!想见那位‘陆小姐’,结果连人家大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
“陆小姐”三个字,像一道精准的电流,瞬间击穿了韩斌的恍惚。
他眼神一凛,聚焦起来,带着薄怒射向十三妹:“十三妹,饭可以乱吃,话唔好乱讲!”
“呐,我有没有乱讲,你大佬、二佬可以作证咯!”十三妹摊摊手,转向恐龙和细眼,“那位陆小姐的代理人生哥,简直是人形门神!阿斌想递束花都被拦在三条街外,硬闯?啧啧,结果怎样?”
恐龙想起弟弟那晚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瓮声瓮气地嘿嘿笑起来:“阿斌那次回来,躺足三日!那个天养生,真不是盖的,拳头重得像抡大锤,速度又快得像鬼!阿斌连他衫角都摸不到!”
细眼性格沉稳些,叹了口气,补充道:“关键是,陆小姐自己也不想见吧?上次在半岛酒店门口,阿斌守了几个钟,好不容易等到她下车。结果人家戴着墨镜,头都没侧一下,踩着高跟鞋就进去了,保镖隔开十几米,阿斌连句话都递不进去。”
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算啦,阿斌,那种富贵人家的千金,同我们不是一路人。”
“喂喂喂,你们几个——”韩斌终于忍不住,将手中那支未点燃的雪茄往厚重的红木桌面上重重一磕,发出“笃”的一声闷响,“到底是不是自己人?专拆我台!”
“韩斌,就算我们站你这边,也得讲事实,对不对?”十三妹将燃尽的烟蒂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嘴角挂着戏谑的笑,“当初我好心教你两招,怎么追女孩子,怎么投其所好,怎么制造‘缘分’……你不是挺有骨气,大手一挥,说‘我自己能搞定,不用你教’吗?喏,现在搞成这样,我还以为你真有十成把握呢!”
她的话引来几声压抑的轻笑。恐龙咧嘴憨笑,细眼则端起茶杯,掩饰性地喝了一口。
长桌另一头,靓坤耳尖地捕捉到了“陆小姐”这个关键词,他眼珠微微转动,闪过一道精明的算计光芒。
他确实曾经也对那位横空出世,手腕惊人的陆离小姐动过心思,但之后调查了陆离的背景后,他便很识时务地掐灭了那份妄想。这个女人,水太深,碰不得。
尤其是近一年多来,陆离旗下产业扩张的速度令人咋舌,财力、影响力滚雪球般增长。
对洪兴而言,她早已不是需要观察的“过江猛龙”,而是实实在在能影响社团财路甚至某些决策的“大水喉”(大金主)。
靓坤想要洪兴,这是他日益膨胀的野心。
但他也深知,一个没钱、没势的洪兴,坐上龙头的位子也是白坐。
他收买堂主,培植亲信,除了要发展势力更是要靠洪兴的名头搵钱的。
搭上陆离这条线,就意味着攀上了一棵真正的摇钱树,甚至可能获得某些关键层面的隐形支持。这对他图谋大业,至关重要。
可陆离的圈子岂是那么容易进的?
他几次三番试图递话、送礼、求见,都被对方身边那个滴水不漏的助理团队客气而坚决地挡了回来。
靓坤想到他们说的那个生哥,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身上,也打断了韩斌和十三妹的“家务事”。
“好了好了,阿斌的儿女私情,留到宵夜再慢慢聊。”靓坤开口,声音带着刻意的漫不经心,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他用指节叩了叩桌面,“阿耀,联系下蒋先生吧,这都几点了?我们交完数,各自坨地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没空干等到天光啊!”
陈耀坐在蒋天生左手边靠下的位置,闻言脸上挂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阿坤,别着急嘛。今天除了例牌交数,其实还有一件……对大家都不错的好事要谈。所以蒋先生那边才多花了点时间准备,也是为了替大家多谋些福利。”
“好事?”
“对大家都不错?”
陈耀这话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暂时平静的湖面,顿时漾开了涟漪。
几个原本有些心不在焉或暗自盘算的堂主,视线齐刷刷地聚拢过来,脸上或多或少都带上了感兴趣的表情。
就连一直魂不守舍的韩斌,也下意识地抬了抬眼。
“阿耀,真的假的?蒋先生要带大家一起发财?什么路子?消息可靠吗?”基哥第一个按捺不住,身体前倾,眼睛里闪着光。
他平时吹嘘得厉害,但实际上手头并不宽裕,社团里属于“穷堂主”那一档,任何能搞钱的机会都不愿放过。
黎胖子也停下了抠脚的动作,抹了把嘴角的茶渍,瓮声瓮气地问:“是啊,阿耀,透点风先啦,让大家也有个底嘛。”
恐龙和细眼对视一眼,也露出了关注的神色。只有十三妹挑了挑眉,吸了口烟,没说话,似乎在想什么。
靓坤的脸色却不易察觉地沉了沉,眉头微微皱起。
蒋天生有什么门路能带“大家”一起赚钱?如果真有这种稳赚不赔、能惠及多数堂口的好事,那自己之前辛辛苦苦、真金白银私下笼络那些墙头草,许下的种种利益承诺,效果岂不是要大打折扣?甚至可能前功尽弃。
他需要的是分化,是让那些人依赖他靓坤,而不是让蒋天生用“共同利益”再次把人心聚拢过去。
陈耀似乎没注意到靓坤的细微表情变化,或者说,他注意到了但不在意。
他目光扫过众人,笑容不变,语气平和地解释道:“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完全清楚。蒋先生还在和对方敲定最后细节。不过,可以透露的是,这件事……似乎是陆离陆小姐那边牵的头,而且,可能不止我们洪兴一家参与,涉及到与其他社团的一些合作,所以程序上、利益分配上会比较复杂,需要多些时间沟通。大家再耐心等等,蒋先生应该快到了。”
“陆小姐牵的头?”
“还有别的社团合作?”
这两个信息点,让在座的堂主们心思更加活络起来。
陆离的能量和财力,大家都有所耳闻甚至切身感受过。
她牵头的事,规模肯定不会小。但涉及到与其他社团合作……这其中的分寸、风险与利益,就需要仔细掂量了。
靓坤听到“陆小姐”三个字,心头猛地一跳。
又是陆离!刚才还在琢磨怎么通过韩斌那边合作的天养生迂回搭上线,没想到蒋天生竟然不声不响,已经和那边谈到了能牵动整个社团利益的合作层面?
他感觉自己的计划似乎总是慢蒋天生一步,这种被动感让他非常不舒服,看向陈耀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和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