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6日,“探险家号”巨大的钢铁船艏劈开最后一道翡翠色的浪涌,缓缓抵近黄金海岸。利物浦冰冷的煤烟、伦敦厚重的雾霭、纽约钢铁丛林那令人窒息的“圣律”威压……这一切工业时代的印记都被北大西洋咸腥的海风彻底洗刷殆尽。船锚带着沉重的铁链哗啦声坠入清澈见底的浅湾,激起一片珍珠白的沙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全新的、蓬勃而灼热的气息——而灼热的气息——浓烈的椰子油芬芳、某种辛辣的植物根茎气味、海风裹挟的纯粹盐腥,以及脚下这片黑色大陆厚重泥土蒸腾出的、混合着腐烂与新生意味的暖湿。
海岸角。
这座英国殖民统治下的西非首府,如同一位静静躺在碧海金沙臂弯中的混血美人,慵懒地展现在雷恩眼前。没有利物浦林立的、喷吐着黑烟的工厂烟囱,也没有蒙特利尔要塞区那种绷紧到极致的军事化肃杀。时间在这里仿佛被热带阳光晒得融化,流淌得缓慢而粘稠。
城市的主体沿着蜿蜒的海岸线铺展开。靠近码头区,是典型的殖民建筑:刷着白垩的砖石仓库,带有宽阔拱廊的贸易商行(门口挂着“皇家非洲公司”、“利物浦棉花联合”等鎏金牌匾),以及几座带有明显维多利亚风格、但为了适应气候而加装了巨大百叶窗和高耸通风塔的政府建筑。黄铜铸造的蒸汽与创造之神齿轮圣徽,在港口海关大楼的穹顶上反射着刺目的阳光。
然而,仅仅向内陆深入几个街区,画风便陡然一变。低矮的夯土或木质房屋如同藤蔓般自然生长,覆盖着棕榈叶或波纹铁皮的屋顶层层叠叠。狭窄曲折的街道如同迷宫,被高大的面包树、火焰木和茂盛的香蕉林投下的浓香蕉林投下的浓密绿荫所覆盖。穿着色彩鲜艳的肯特布(Kente)长袍的女人头顶着巨大的陶罐或装满木薯的篮子,身姿挺拔地在街巷间穿行;赤裸上身的孩童在泥地里追逐嬉戏,笑声清脆;空气中飘荡着木薯糊(Fufu)的酸香、烤鱼的热辣焦香,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生命力旺盛的喧嚣市声。
远处,一座巨大的、由粗糙岩石垒砌而成的古老城堡(埃尔米纳奴隶堡的轮廓)沉默地矗立在海岬尽头,黝黑的墙体在碧海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重而沧桑,如同一个无法愈合的伤疤,无声诉说着这片土地被掠夺和血泪浸透的历史。几艘挂着英国米字旗的小型蒸汽炮艇在港湾巡弋,甲板上皮肤晒得黝黑的水兵懒洋洋地倚着黄铜炮管。
雷恩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走下跳板,踏上被阳光晒得滚烫的木质栈桥。脚下是细密温暖的白沙,不同于利物浦码头冰冷的石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海盐、腐烂椰壳、盛开的赤素馨花(hibiscus)以及热带泥土特有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蛮荒的、原始的生命力。意识海中,那道曾被“深海哨兵”冰霜冻结、又在伦敦社交漩涡中反复撕裂的灵魂裂痕,沐浴在这片灼热阳光与蓬勃生机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最后一块坚冰,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弥合。黄铜齿轮晶体在暖洋洋的灵性之海中平稳旋转,牵引着专利费锚点温和的暖流,进行着最后的愈合。
他叫了一辆由皮肤黝黑、笑容灿烂的少年拉着的两轮人力车。少年穿着破旧但干净的背心,脖子上挂着一串用种子和贝壳串成的项链。车子轻快地穿过码头区,沿着一条被巨大凤凰木荫蔽的棕榈大道向内陆驶去。大道两旁,穿着笔挺殖民地官员制服的白人、披着阿拉伯长袍的商人、赤裸上身用复杂纹身彰显部落身份的本地武士、以及穿着破旧工装的黑人工人……各色人等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奇异而充满张力的殖民地图景。
“先生,住店?‘黄铜可可’!干净!安静!还有冰镇椰子汁!”少年用带着浓重口音但流利的英语热情推荐,显然深谙如何讨好初来乍到的欧洲客人。
“黄铜可可旅店”坐落在城市相对安静的西区边缘,是一座融合了殖民风格与本地特色的两层建筑。白墙红瓦,环绕着宽阔的、由藤蔓覆盖的木质回廊。庭院里种植着高大的芒果树和鲜艳的九重葛,几把藤编躺椅散落在树荫下。最引人注目的是旅店门口悬挂的巨大招牌——一个由黄铜铸造的、热气腾腾的可可杯浮雕,杯口还巧妙地镶嵌着几颗打磨光滑的可可豆。空气中弥漫着新鲜烘焙可可豆那浓郁、醇厚、略带苦涩的芬芳,令人精神一振。
穿着浆洗得雪白亚麻制服、戴着红色菲斯帽的侍者殷勤地帮雷恩提行李。房间宽敞明亮,柚木地板光洁,巨大的四柱床挂着透气的白色棉麻蚊帐。推开百叶窗,正对着郁郁葱葱的庭院,远处隐约可见雨林墨绿色的轮廓。没有蒸汽暖气管的嘶嘶声,只有庭院中喷泉的潺潺水响和不知名热带鸟类的婉转啼鸣。
“就是这里了。”雷恩放下行李箱,感受着这份远离工业喧嚣的静谧。灵魂深处最后一丝细微的冰寒刺痛,在这片灼热的安宁中彻底消散,只剩下圆满的温润感。伤势,终于彻底痊愈了。
但非洲大草原不是利物浦的皇后大道。那片奔腾着百万生灵的狂野之地,危机四伏。狮子、猎豹、毒蛇、蚊虫、变幻莫测的天气、甚至……那些被殖民者挤压了生存空间、对闯入者充满敌意的部落。他需要一个向导,一个能在蛮荒中生存、熟悉草原法则、并且值得信赖的眼睛和手臂。
第二天清晨,雷恩换上一套轻便透气的亚麻猎装,戴上宽檐遮阳帽,按照旅店侍者的指点,走向位于海岸角中心广场旁的蒸汽与创造之神教堂。
这座教堂远没有利物浦或蒙特利尔那些宏伟圣殿的气势。它更像是一座放大的、功能性的殖民地平房:波纹铁皮屋顶,刷成白色的粗糙砖墙,巨大的百叶窗敞开着以便通风。唯一彰显其身份的是门口悬挂的黄铜齿轮圣徽,以及屋顶一根细小的烟囱——显然,里面有一台小型的蒸汽发电机,为某些设备提供动力。
推开厚重的木门,内部的空气比外面更加闷热潮湿。光线从高大的百叶窗斜射进来,在简陋的长椅和光秃秃的石板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台黄铜叶片的大吊扇在头顶缓慢地转动,发出轻微的嗡鸣,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却带不来多少凉意。空气中混合着汗味、热蜡、旧木头和一种……类似机油的味道。穿着沾满汗渍亚麻长袍、头发稀疏的本地牧师正背对着门口,在一个巨大的黄铜管道和阀门组成的复杂装置前忙碌着,似乎在进行某种维护。
“愿齿轮永转,创造不息。”雷恩走进教堂,声音在空旷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牧师闻声转过身,皮肤是深巧克力色,满脸深刻的皱纹,眼神带着长期在炎热环境下工作的疲惫和一丝警惕。他目光扫过雷恩,当落在他胸前那枚低调却无法忽视的序列6黄铜齿轮徽章上时,疲惫和警惕瞬间被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取代!在黄金海岸这种序列7都难得一见的偏远殖民地,一位序列6的超凡者,其分量足以让任何教会人员打起十二分精神。
“齿轮永恒,蒸汽不息!欢迎您,尊敬的先生!”牧师的声音立刻变得恭敬而热切,他用一块看不出颜色的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污,快步迎了上来,“愿蒸汽之神的智慧指引您。请问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他的英语很流利,带着殖民地特有的口音。
“我需要一位向导,”雷恩开门见山,目光平静地迎上牧师探究的眼神,“熟悉内陆草原、雨林边缘地带,了解动物迁徙路径和部落情况。最好……有在荒野中自保和解决麻烦的能力。”他轻轻点了点自己胸前的徽章,强调了“解决麻烦”的分量。
牧师浑浊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了然。他略作沉吟,随即露出一个笃定的笑容:“赞美蒸汽之神!您来得正是时候!我们教会正好有一位非常合适的人选——科菲·门萨(Kofi mensah)弟兄。他是主的虔诚信徒,序列8‘战士’途径的‘格斗家’!更重要的是,”牧师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自豪,“他是在草原和丛林里长大的猎手!他的父亲、祖父,都是这片土地上最好的追踪者!没有比他更了解黄金海岸内陆的活地图了!无论是寻找迁徙的角马群,还是避开那些不太友好的部落领地,科菲都是您最可靠的选择!”
“序列8,‘格斗家’……”雷恩微微颔首。这个位阶在草原上自保绰绰有余,又能被他完全掌控。更重要的是,本地生长的背景和教会信徒的身份,大大增加了可靠性。“他在哪里?”
“我立刻让人通知他!请您稍等片刻!”牧师显得比雷恩还急切,快步走向教堂后部一扇小门。
雷恩走到一扇敞开的百叶窗前,目光投向广场。广场中央是一个干涸的喷泉池,几个本地妇女在池边摆着小摊,售卖着色彩鲜艳的水果和烤木薯。一队穿着卡其布短裤和衬衫、裹着大红头巾、皮肤黝黑但轮廓深邃的锡克族殖民地警察,扛着上了刺刀的燧发步枪列队走过,沉重的皮靴踏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几只羽毛艳丽的大型犀鸟从广场边缘的雨桐树上飞起,发出粗嘎的鸣叫,融入蓝天。这就是海岸角,殖民秩序与原始生命力交织缠绕的奇异之地。
大约半小时后,教堂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一个身影逆着门口强烈的阳光走了进来。他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但异常精悍结实,像一株饱经风霜却充满韧性的黑檀木。皮肤是深沉的乌木色,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穿着靛蓝色、洗得有些发白的棉布束腰长衫(dashiki),露出肌肉线条清晰流畅、如同钢铁绞索般的双臂和肩膀。下身是同样质地的宽松长裤,裤脚塞进一双结实的、沾着新鲜泥点的皮靴里。
他的面容轮廓分明,颧骨高耸,下颌线条刚毅,嘴唇紧抿,带着一种沉默的坚韧。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深邃、冷静,如同草原夜空下的深潭,仿佛能看透层层灌木的遮挡,捕捉到最细微的动静。这双眼睛在略显昏暗的教堂内扫视一圈,瞬间就锁定了雷恩,锐利的目光在雷恩胸前的序列6徽章上短暂停留,随即微微垂下了眼睑,表示敬意。
他背着一杆保养得极好的燧发长枪,枪托是深色的硬木,枪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硬的蓝光。腰间斜挎着一柄带鞘的宽刃丛林砍刀(machete),刀鞘是厚实的鳄鱼皮。左臂上戴着一串由野兽牙齿和某种黑色金属片串成的臂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散发着淡淡的、属于荒野的灵性波动。整个人如同一柄藏在朴实刀鞘中的利刃,沉稳内敛,却散发着不容小觑的危险气息。
“尊敬的先生,”牧师连忙介绍,语气带着对这位战士语气带着对这位战士的信任,“这位就是科菲·门萨弟兄。科菲,这位是来自利物浦的雷恩·豪斯先生,他需要一位熟悉内陆的向导。”
科菲·门萨上前一步,右手握拳,轻轻叩击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行了一个简洁有力的部落战士礼(同时这个动作也像是按在蒸汽圣徽上)。“豪斯先生。”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英语发音清晰但同样带有本地口音,“愿蒸汽之神的光辉指引安全的道路。科菲·门萨为您效劳。”
雷恩的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位草原战士。序列8的灵性在他体内沉稳流转,如同潜伏的猎豹,充满了纯粹的体魄力量与战斗本能。那眼神中的冷静与对荒野的熟悉感,是做不了假的。“门萨先生,”雷恩微微颔首,“我计划深入内陆,寻找正在向北方迁徙的角马群。时间大约两个月。需要你作为向导、翻译和护卫。报酬按日结算,或者一次性支付,随你选择。”
科菲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只是在听一件寻常的事情。“角马群……它们已进入坦噶尼喀湖区边缘,正沿着古道向塞伦盖蒂和马赛马拉进发。雨季的踪迹清晰,但路途遥远,并不平坦。”他言简意赅,随即补充道,“日结。装备和补给,按荒野的规矩,我负责准备基础部分,特殊需求您提供。”
干净利落,没有废话,清楚自己的职责和定位。雷恩非常满意。“很好。给你一天时间准备。明天黎明,旅店门口集合。”
“如您所愿。”科菲再次叩胸行礼,动作干脆利落,随即转身,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般离开了教堂,皮靴踏在石板上的声音迅速远去。
牧师在一旁露出欣慰的笑容:“门萨弟兄是最可靠的,先生。愿蒸汽之神的活塞永远强劲,护佑您旅途平安!”
雷恩走出教堂,正午的阳光灼热地洒在头顶。他回到“黄铜可可”旅店的房间,打开窗户,让带着浓郁可可香气的暖风吹拂进来。他从左手的“虚空行者”戒指中取出那枚温润的银质酒壶,拧开镶嵌着绿宝石的壶盖,里面是仅剩不多的精灵百花蜜露。他仰头将最后一口珍贵的蜜露饮尽,清冽甘甜的暖流滑入喉咙,化作最后一股温润的能量,彻底抚平了意识海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细微褶皱。
伤势痊愈,状态前所未有地好。
接着,他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空间戒指内的物品:备用的弹药(主要是点303步枪弹和超凡枪弹)、几瓶基础的治疗药剂和解毒剂、高能量的压缩口粮、一套轻便的野外露营装备(防水帐篷、睡袋、净水器)、几套换洗的速干衣物、一个强力的双筒望远镜、一本空白的皮质笔记本和绘图工具,以及最重要的——那把银质外壳的“苍穹之鹰”打火机。最后,他将厚厚一叠金镑钞票(主要是小额面值,便于在偏远地区使用)和一个装满金币的皮囊放在戒指最容易取用的位置。
万事俱备。
他靠在窗边,目光越过旅店庭院葱郁的树冠,投向北方那一片广袤无垠、被热浪微微扭曲的绿色地平线。意识海中黄铜齿轮晶体沉稳旋转,牵引着锚点网络,带来稳定的暖流。下方沉寂的黑色晶体如同最深的夜,无声无息。
非洲大草原,那场属于生命的史诗迁徙,正等待着他去见证。
敲门声轻轻响起,打断了雷恩的眺望。旅店侍者恭敬的声音传来:“豪斯先生,门萨先生让我转告您:他得到消息北方天空的秃鹫集群比昨日更加密集,轨迹向西北偏移。狮群的狩猎场已经开始移动,角马群的主力前锋……应该已经踏入了塞伦盖蒂的边界线。黎明时分,正是追踪蹄印最好的时候。”
雷恩嘴角勾起一丝期待的弧度。
“告诉他,黎明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