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市社保局服务大厅，早上八点半刚开门就排起了长队。
排在第三位的张师傅捏着两张社保卡——一张清河的，一张临港的。他在清河干了二十年钳工，去年被临港一家企业挖过来，现在到了退休年龄，却算不出自己能领多少养老金。
“同志，您这种情况很复杂。”窗口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清河那边缴费基数低，临港这边高。合并计算的话……系统里没这个功能，得人工算。”
“那您帮我算算？”
“今天不行，得预约。”工作人员递过来一张表，“填好这个，等通知。下一位！”
张师傅被后面的人挤开。他站在大厅里，看着表格上密密麻麻的项目，有些字都不认识。旁边有个年轻人看不过去，帮他扫码填电子表，结果系统提示：“参保地不一致，请前往示范区综合服务窗口办理。”
可示范区窗口在清河。
张师傅打了辆出租车，跨市花了八十七块钱。到了清河示范区服务大厅，窗口姑娘很热情，但操作半天后苦笑：“大爷，我们系统能查到两地的缴费记录，但计算规则不统一。清河养老金计算公式里的‘社会平均工资系数’是0.8，临港是1.2。这一进一出，您每月可能差六百多块钱。”
“那到底按哪个算？”
“得两地社保局协商。”姑娘也很无奈，“要不您再等等？示范区正在制定统一标准。”
“等多久？”
“说不好。”
张师傅走出大厅，站在寒风里点了根烟。烟雾飘散时，他想起二十年前刚进城打工，社保局的干部到工地上宣传：“交了社保，老了有保障。”
现在他老了，保障却卡在了两个城市的数字鸿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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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间，示范区数据中心。
沈墨看着大屏幕上跳动的参保数据统计图。清河和临港的社保系统已经实现数据互通，能实时看到对方有多少人参保、缴了多少钱。但问题就出在这里——数据能看到，却用不了。
“最大的差异是缴费基数上限。”技术主管小林指着对比图，“清河最高基数是社会平均工资的三倍，临港是五倍。这就意味着，一个高收入者在临港缴费，个人账户积累会比清河快百分之四十。”
“养老金计算规则呢？”
“更复杂。”小林调出公式对比，“清河的计算公式里，基础养老金部分占比高，强调普惠；临港则更看重个人账户积累，鼓励多缴多得。还有视同缴费年限的认定标准、过渡性养老金的计算方式……总共十七处差异。”
沈墨揉了揉眉心。这比地下埋着放射性废料还棘手——废料可以封存处理，但社保是几百万人的切身利益，处理不好会出大乱子。
“两地社保局什么态度？”
“都在等我们拿方案。”小林苦笑，“但私下里，两边都不愿让步。清河担心提高标准会增加财政负担，临港担心降低标准会引发高收入群体不满。”
手机震动，许半夏发来信息：“刚接到第七起社保纠纷咨询，都是跨市就业人员的养老金计算问题。当事人情绪激动，说再不给明确说法就要集体上访。时间窗口不多了。”
沈墨回复：“知道了。下午开协调会。”
他看了眼手表，上午十点。距离元旦只剩十天，示范区要展示的“民生协同”成果，现在卡在了最基础的社保问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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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两地社保局负责人的车同时驶入示范区管委会大院。
临港社保局局长周海一下车就抱怨：“沈主任，不是我们不配合。我们临港的社保标准是经过市人大常委会审议通过的，说改就改，法律程序走不通。”
清河社保局局长李建国脸色也不好看：“我们清河财政底子薄，要是按临港的标准来，财政补贴每年得多出八个亿。这笔钱谁出？”
会议室里火药味十足。
沈墨等两人说完，才开口：“今天不是要谁迁就谁。是要找到第三条路——既不让清河财政崩盘，也不让临港市民吃亏的路。”
“哪有这种路？”周海摇头。
“有。”沈墨调出一份草案，“示范区可以设立‘社保标准过渡区’。在过渡区内，实行‘就高不就低’原则——养老金计算时，按两地的较高标准执行。多出的部分，由示范区产业发展基金补贴。”
李建国皱眉：“那得多少钱？”
“第一年预计两个亿，之后逐年递减。”沈墨指向草案中的测算表，“因为随着示范区产业融合，两地收入差距会缩小，社保标准自然趋同。过渡补贴只是‘润滑剂’，用三到五年时间，完成自然并轨。”
周海盯着测算表看了很久：“钱从哪来？”
“三个来源。”沈墨说，“第一，示范区土地出让收益的百分之五；第二，跨市企业税收增量分成；第三，省级财政专项支持。省里已经原则上同意了。”
会议室安静下来。两个局长交换了眼神，都在快速计算这笔账。
“还有问题吗？”沈墨问。
“有。”李建国举手，“如果按高标准执行，会不会引发‘社保移民’？比如清河的企业为了降低用工成本，把员工社保关系挂在临港？”
“所以我们配套设计了‘社保缴费地锁定’规则。”沈墨调出下一页，“企业在哪里经营，员工社保就缴在哪里。严格按税务登记地管理，杜绝套利空间。”
他又看向周海：“临港那边也有顾虑——如果高标准吸引太多低收入群体参保，会不会稀释基金池？所以我们设了‘最低缴费年限累积’门槛，必须在示范区连续工作缴费满十年，才能享受过渡政策。”
两个局长还在犹豫。
沈墨加了一句：“这个方案，省里要求元旦前敲定，作为示范区第一批民生成果上报。如果因为我们的原因耽搁了……”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白。
“我同意。”周海先表态，“但实施细则要细化，不能留漏洞。”
“我也同意。”李建国叹了口气，“但财政补贴要及时到位，不能拖欠。”
“好。”沈墨站起身，“接下来七十二小时，我们三个部门封闭办公，把实施细则敲定。元旦当天，系统同步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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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封闭办公的会议室里弥漫着泡面和咖啡的味道。
十七个工作人员分成四组，分别负责缴费规则、计算办法、转移接续、财政补贴。每组桌上都堆满了文件，墙上贴满了流程图。
许半夏作为法律顾问，正在逐条审核政策条款的合法性。“这里有问题。”她指着其中一条，“‘连续工作缴费满十年’的认定标准。如果职工中间有三个月失业断缴，算不算连续？”
“应该设置缓冲期。”周海说，“三个月内续缴的，视同连续。”
“那要写清楚。”许半夏在条款旁标注。
姜云帆推门进来，手里提着几袋宵夜。“各位，歇会儿吧。”他把食物放在桌上，“我刚从省里回来，有个消息——陈永年今天去省社保厅了，反映示范区社保政策‘扰乱市场秩序’。”
沈墨放下笔：“他什么诉求？”
“要求暂停政策，重新论证。”姜云帆压低声音，“他还带了一份联名信，有二十七家企业签名，说如果强行统一标准，他们就搬离示范区。”
“哪些企业？”
“都是劳动密集型的，用工成本对社保费率敏感。”姜云帆递过名单，“我查了，这些企业近三年享受的社保优惠补贴，合计超过两个亿。如果按统一标准，他们得多缴不少钱。”
沈墨快速浏览名单。纺织厂、电子组装厂、物流公司……确实都是用工大户。
“他在逼我们做选择。”沈墨把名单递给许半夏，“要么放弃社保统一，要么逼走这些企业，影响就业。”
许半夏看完，冷笑：“这些企业里，有六家存在严重用工违规——不签合同、不缴社保、超时加班。陈永年这是把脓包当筹码。”
“所以我们不能退。”沈墨说，“但要讲究方法。姜顾问，省社保厅什么态度？”
“厅长没见他，让副厅长接待的。”姜云帆说，“副厅长表态很官方，说‘会认真研究’。但我打听到，厅长私下表示支持示范区改革，认为社保标准不统一是历史遗留问题，迟早要解决。”
“那就好。”沈墨看向众人，“我们继续。今晚必须拿出完整方案，明天上午报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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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三点，方案初稿完成。
许半夏揉着发酸的眼睛，做最后的法律合规审查。当翻到“财政补贴资金监管”章节时，她突然停住了。
“这里有问题。”她指着条款，“‘补贴资金由示范区产业发展基金统一拨付’，但没说清拨付流程和监管主体。如果钱到了两地社保基金账户，如何确保专款专用？”
周海皱眉：“我们社保基金有严格的财务制度……”
“制度是人执行的。”许半夏调出一份数据，“临港社保基金过去三年，有六笔大额支出没有明确用途说明，合计一千二百万。虽然审计没发现问题，但程序上有瑕疵。”
周海的脸色变了：“许律师，你查我们？”
“我在履行法律顾问职责。”许半夏很平静，“示范区补贴资金是公款，必须接受最严格的监督。我建议设立共管账户，两地社保局、示范区财政局、审计部门共同监管，每笔支出三方签字。”
“太复杂了，影响效率。”
“但能保证安全。”沈墨接过话，“就按许律师说的办。另外，所有补贴支出明细每月公开，接受社会监督。”
李建国苦笑：“这下好了，我们两边都被捆住了。”
“捆住不是坏事。”沈墨说，“捆住了，才不会跑偏。”
窗外的天色开始泛白。新的一天要开始了，而他们，刚刚为几百万人铺好了养老的路。
虽然这条路，注定还有坎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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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沈墨站在管委会楼顶，看着城市苏醒。
手机收到张师傅的短信，是许半夏帮忙发的：“沈主任，听说你们在搞社保统一。我这样的老工人，最后能有个明白账不？”
沈墨回复：“能。元旦后，来办事大厅，给您算得明明白白。”
按下发送键时，东方天际线泛起鱼肚白。
社保标准的数字鸿沟下，是无数个张师傅这样的普通人。他们不懂系数、不懂公式，只想知道老了能不能领到钱，领多少。
而现在，沈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冰冷的数字，变成他们晚年的暖光。
虽然他知道，陈永年那些人，一定会在前面挖更多的坑。
但路，总得有人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