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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观棋攥着水囊的手指泛白,指节因用力而凸起,水囊外层的红线被捏得深陷,那朵蛇形花纹仿佛活了过来,正顺着他的指缝往上爬。灯娘子的红衣在八门灯影里明明灭灭,裙摆扫过地上凝固的灯油,拖出暗红色的轨迹,像刚从血里捞出来一般。

“我若没了这体质,如何分辨阴阳、勘定地脉?”他声音发沉,喉结滚动着,耳坠上的铜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这枚铜钱是三岁那年被师父捡到时,对方塞给他的唯一物件,二十年来从未离身。此刻铜钱贴着脖颈,传来冰凉的触感,倒让他混乱的心绪清明了几分。

这体质是他与师父最深刻的牵连。记得七岁那年,他第一次靠“地脉亲”感知到山涧下的暗河,师父蹲在吊脚楼的火塘边,用烟杆敲着他的脑袋笑:“观棋有双通神的眼,以后能护着自己,也能护着旁人。”那时他不懂“护着旁人”意味着什么,直到张屠户家的大火,直到七里沟的倒悬棺局,直到陆九思此刻泛红的眼眶。

“我不换了!”陆九思突然往前一步,单薄的肩膀挡在陈观棋身前,像只炸毛的幼兽,“陈哥的本事比什么都重要,大不了我每月十五疼死算了!”他胸口的玉佩不知何时变得滚烫,龙元似有感应,透过粗布衣衫透出淡淡的金光,在他背后映出个模糊的龙影。

灯娘子挑了挑眉,指尖划过琉璃灯的灯壁,火苗在她指腹下扭曲成蛇的形状。“小娃娃倒是讲义气。”她轻笑一声,粉脸上的朱砂痣在光影里浮沉,“可你知道吗?他这体质是把双刃剑——能通阴阳,也招阴邪。天枢支的人早就盯上他了,上次绿鳞坡的紫袍人,黑风寨的刘执事,哪一个不是冲他这体质来的?没了这体质,反而能活得久些。”

她突然凑近陈观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股奇异的香气,像某种催情的毒花:“你师父当年,就是因为这体质,才被天枢支逼得躲进西南边陲,你想重蹈覆辙?”

“轰”的一声,陈观棋的脑海里像炸开了道惊雷。师父从未提过体质与躲避天枢支的关联,可灯娘子的话像把生锈的钥匙,猝不及防撬开了记忆里尘封的疑点——

他想起每个月圆夜,师父总会把自己反锁在里屋,窗纸上印着他打坐的影子,却总在鸡鸣时渗出冷汗;想起师父教他“藏气术”时,一遍遍强调“不到生死关头,绝不显露地脉感应”;甚至想起三年前那场勘宅失误,事后师父蹲在火场废墟前,手里捻着的黑灰里,混着点只有天枢支才用的硫磺粉……

原来那场火,从一开始就是冲着他来的。原来师父赶他出门“以行证道”,不是真的怪他断错了破军位,而是怕天枢支的人顺着他找到吊脚楼。

“我换。”陈观棋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目光扫过陆九思瞬间泛红的眼眶,“但我要亲眼看着他服下忘忧水,确认蛊毒尽解。若有半点差池,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会拆了你这鬼市。”

最后几个字带着股狠劲,桃木剑虽不在手边,可他周身散发出的气势,竟让灯娘子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

“爽快。”灯娘子很快又笑了起来,粉脸如花,朱砂痣在光影里跳动,“随我来‘回魂阁’,那里最干净,适合解蛊。”

她转身往鬼市深处走,红衣裙摆扫过地上的纸钱,带起一阵旋风。陈观棋拍了拍陆九思的肩膀,示意他跟上,少年却死死攥着他的袖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陈哥,不值得……真的不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的。”陈观棋掰开他的手指,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你忘了在黑风寨,是谁拖着我从祭坛逃出来的?忘了绿鳞坡的毒泉边,是谁把最后半块干粮塞给我的?九思,有些债,总得有人还。”

穿过鬼市最暗的“无灯巷”,两侧的房屋都没有窗,只有门板上贴着黄符,符纸被风刮得猎猎作响,像无数只招手的鬼手。巷子里弥漫着股淡淡的尸臭,脚底下的石板黏糊糊的,踩上去“吱呀”作响,像是踩在腐烂的皮肉上。

陆九思吓得紧紧挨着陈观棋,却突然“咦”了一声,指着左侧一扇虚掩的门板:“陈哥,你看那里面……”

门板缝里透出点微光,隐约能看到里面摆着排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码着些陶瓮,瓮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画着个“煞”字。最顶上的瓮口没封紧,露出半截苍白的手,手指蜷曲着,指甲缝里还嵌着点黑泥——像极了七里沟倒悬棺里的尸体。

“别看。”陈观棋拽着他往前走,“鬼市的规矩,不看不该看的,不问不该问的,才能活着出去。”

巷子尽头果然有座阁楼,门楣上挂着块黑木匾,上书“回魂”二字,字迹是用朱砂写的,红得像血。檐角悬着串青铜铃铛,明明没有风,却在“叮铃铃”地响,声音尖锐得像婴儿的啼哭,听得人头皮发麻。

陈观棋踏进门时,脚下的木板发出“吱呀”声,像有无数只手在底下托着,又像有具腐烂的尸体被踩得骨头错位。阁楼里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却盖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尸臭,两种气味混在一起,形成种诡异的甜腻,闻着让人头晕。

“躺上去吧。”灯娘子指着阁楼中央的青石台,台面光溜溜的,刻着圈“镇魂阵”的纹路,凹槽里还残留着点暗红色的液体,像是干涸的血,“这石台能锁住煞气,解蛊时不会伤到他的根基。”

陆九思犹豫着不敢动,陈观棋按住他的肩膀:“没事,我在这儿守着。”少年这才咬了咬牙,躺在了石台上,青石的冰凉透过粗布衣衫渗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灯娘子从墙角的柜子里取出个青铜鼎,鼎身刻着狰狞的兽纹,她抓了把紫色的香灰撒进去,又往里面滴了几滴忘忧水,顿时有青烟冒出来。烟圈盘旋而上,竟在空中凝成锁链的形状,一圈圈缠向陆九思的手腕,却在触到他胸口玉佩的金光时,“滋啦”一声散了。

“龙元倒是护主。”灯娘子挑了挑眉,又往鼎里添了点什么,这次冒出的青烟不再成链,而是化作层薄雾,轻轻覆在陆九思的脸上,“这是‘锁煞香’,能暂时困住尸蛊的煞气。等会儿解蛊时,可能会有点疼,让他忍着点。”

她打开水囊,将忘忧水倒进个白玉碗里,水色清澈,里面飘着几缕银色的丝,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像极了回魂草的精魄。“喝吧,喝完睡一觉,以后再也不会犯病了。”

陆九思看着碗里的水,又看了看陈观棋,见他点头,才仰头将水喝了个精光。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股淡淡的甜味,像加了蜜的井水。可刚咽下去没多久,他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额头渗出冷汗,身体开始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他肚子里钻来钻去。

“怎么回事?”陈观棋瞬间握紧了拳头,就要冲上去,却被灯娘子拦住。

“别怕,是尸蛊在挣扎。”灯娘子指着陆九思的眉心,那里正缓缓渗出点黑血,滴在青石台上,被“镇魂阵”的纹路吸了进去,“忘忧水在逼蛊毒离体,这是必经之痛。”

果然,半炷香后,陆九思的抽搐渐渐停了下来,眉心的黑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显然是昏睡了过去。灯娘子从袖中取出试蛊丹,碾碎了撒在他手背上,原本应该发黑的皮肤,竟泛起层莹白的光泽——蛊毒,真的解了。

陈观棋长长地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他刚想对灯娘子说“开始吧”,对方却突然转身,青铜鼎里的烟圈瞬间化作实质的锁链,“唰”地缠上了他的手腕!

“你干什么?”陈观棋猝不及防,挣扎间,藏在袖中的桃木剑“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剑身在青石台上弹了弹,竟没发出半点法器该有的金光——没了“地脉亲”体质的加持,连这柄随他破过无数阵的桃木剑,都成了凡物。

“别紧张。”灯娘子把玩着手里的琉璃灯,火苗在她掌心跳跃,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我只是想让你看样东西。”

她走到阁楼最里面的柜台后,不知扳动了哪个机关,“咔哒”一声,柜台后的墙壁竟裂开道暗格。灯娘子从里面取出个布满灰尘的木盒,盒子是黑檀木做的,上面刻着与陈观棋那半本《青囊经》一模一样的云纹。

她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的,竟是半本泛黄的线装书——封面磨损严重,可陈观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青囊经》的另一半残卷!

“这是……”陈观棋的声音都在发颤,他怀里的半卷《青囊经》像是有感应,突然发烫,隔着衣衫都能感觉到。

“你师父的另一半残卷。”灯娘子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尾的红妆在烛光里显得有些凄厉,“他当年被天枢支追杀,不得已将残卷一分为二,一半留给你,一半托付给我保管。他说,若有天你为救人舍弃体质,便让我把这半卷给你——体质会消失,本事却能刻在骨子里。”

陈观棋愣住了,怀里的半卷《青囊经》烫得惊人,仿佛要烧穿他的衣服。他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他以为的临终)塞给他残卷时说的话:“这书啊,缺了一半,就像人缺了条腿,走不远的。等你哪天遇到能补全它的人,才算真的长大了。”

原来师父早就料到了今天。原来他要找的,从来不是体质的取舍,而是这缺失的半卷《青囊经》,是那份藏在“舍”与“得”背后的传承。

锁链还在手腕上勒着,可陈观棋的心里,却像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带着蓬勃的生机,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明。他看着灯娘子手里的半卷残卷,突然笑了:“所以,‘转灵术’根本夺不走体质,对不对?”

灯娘子挑了挑眉,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将黑檀木盒递了过来:“自己看吧。”

陈观棋解开手腕上的锁链(不知何时,锁链已失去了力道),颤抖着手将自己怀里的半卷《青囊经》取出来,与木盒里的残卷拼在一起。

“咔”的一声轻响,两卷残卷严丝合缝,拼成了完整的封面,右下角刻着个极小的“地”字——那是天机门地枢支的标记,是师父从未对他提起,却用一生守护的身份。

风从阁楼的窗缝里钻进来,吹动了摊开的书页,泛黄的纸页上,师父熟悉的批注赫然在目,只是这后半卷的字迹,比前半卷潦草了许多,像是在逃亡中仓促写就:

“地脉亲,非天赐,乃心悟。藏气于骨,藏脉于血,纵无显应,亦能通天地……”

陈观棋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突然明白了。所谓的“地脉亲”体质,从来不是与生俱来的感应,而是能与地脉共情的心境。就像此刻,他明明没了那种清晰的“看见”,却能感觉到脚下的青石台在呼吸,能听到青铜鼎里的香灰在诉说,能触摸到陆九思沉睡时,龙元与地脉共振的频率。

体质或许会被隐藏,可这份刻在骨子里的羁绊,谁也夺不走。

“天枢支的人,就在鬼市外围。”灯娘子不知何时已换了身素白的衣衫,脸上的浓粉洗去了,露出张清秀却带着刀疤的脸,“他们以为你真要舍弃体质,正等着看你变成废人。这是找出他们老巢的最好机会。”

她从暗格里取出枚铜符,符面刻着“地枢”二字,与残卷上的标记一模一样:“拿着这个,去鬼市‘阴差馆’,找个穿黑帽的人,就说‘地脉后人来取东西’。他会带你去见一个能帮你的人——一个你在七里沟见过的老熟人。”

陈观棋接过铜符,符面冰凉,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他看向石台上熟睡的陆九思,少年眉心莹白,再也没有了黑气,嘴角甚至带着点浅浅的笑意,像是做了个好梦。

“走吧。”陈观棋将完整的《青囊经》贴身藏好,弯腰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剑身在烛光下,竟悄悄泛起了层极淡的金光,“先把这小子安顿好,再去会会那些天枢支的杂碎。”

灯娘子看着他的背影,素白的衣衫在烛光里飘动,脸上那道从眼角延伸到下颌的刀疤,突然柔和了许多。她轻轻抚摸着柜台后的暗格,那里还藏着个小小的布包,包着半块啃过的麦饼——那是二十年前,师兄(陈观棋的师父)把残卷交给她时,塞给她的最后一点干粮。

“师兄,你看,他长大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暗格轻声说,眼角有泪光滑落,滴在布满灰尘的木盒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阁楼外的风还在吹,青铜铃铛“叮铃铃”地响着,可这一次,那声音不再像婴儿的啼哭,反倒像首轻快的歌谣,伴着陈观棋的脚步,走向鬼市更深的黑暗里。而黑暗尽头,阴差馆的灯笼已悄然亮起,像颗等待被点燃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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