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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持续了三天三夜,像天河倾覆,将噶哈巫的山寨彻底浸泡在冰冷的绝望里。雨水冲刷着石屋的墙壁,在低洼处汇成浑浊的水潭,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和死寂的寨子。寨子里弥漫的,除了雨水的湿冷,便是浓得化不开的、混杂着草药焚烧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尸臭。乌玛婆婆几乎不眠不休,衰老的身体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在寨子里各处奔波。她辨认着新采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草药,用沙哑的声音指挥着仅存的、还能行动的族人熬煮药汤,在那些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族人床边低声吟唱古老的祈福歌谣。她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拖音,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崩断。

萨摩亚跟在婆婆身后,机械地递送药草、擦拭病人滚烫的额头、倾倒污物。她的动作依旧麻利,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曾经对力量的灼热渴望,此刻已被一种冰冷的、近乎死水的麻木所覆盖。她看着又一个昨天还在她帮助下勉强喝下药汤的族人,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停止了呼吸,身体在草席上迅速僵硬、发青。她看着负责收敛尸体的老猎人阿达叔,他的独子也在昨天咽了气,此刻他佝偻着背,用粗糙的手一遍遍抚过儿子冰冷的脸颊,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野兽般的呜咽,浑浊的老泪混着雨水滚落。那无声的悲恸,比任何哭嚎都更刺穿人心。

萨摩亚麻木地移开目光,望向屋外。雨幕连天,灰暗无边。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在她胸腔里膨胀,挤压着肺叶,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感觉自己也快要被这无休止的死亡和绝望溺毙了。婆婆的祈福和草药,在这肆虐的瘟疫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深夜,当乌玛婆婆终于支撑不住,在石屋角落的草席上沉沉睡去,发出沉重而断续的鼾声时,萨摩亚睁开了眼睛。她躺在自己的草铺上,毫无睡意。屋外雨声稍歇,但风更大了,穿过寨子,发出尖锐的呼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哀嚎。黑暗中,那个被鹿皮覆盖的阴沉木箱,如同一个沉默的魔盒,散发着无法抗拒的诱惑。那抹幽绿的火焰幻影再次在她脑海中跳跃,那些冰冷的、充满诱惑的低语变得无比清晰,如同毒蛇在耳膜上爬行:“力量……只有力量……才能对抗死亡……才能……复仇……”

复仇?向谁复仇?向这无形的瘟疫?还是向这漠然的天道?萨摩亚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绝望逼疯了。她需要抓住点什么,哪怕那是深渊的边缘。

一个念头,疯狂而炽热,如同挣脱牢笼的野兽,在她心中咆哮起来。

她屏住呼吸,像一缕幽魂般悄无声息地起身。赤脚踏在冰冷潮湿的石地上,寒气直透骨髓。她借着从狭窄石窗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被乌云过滤得几乎不存在的月光,摸索着走向那个角落。每一步都轻得如同踩在棉花上,心跳却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甚至能听到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

终于,她的指尖触到了那张冰冷粗糙、带着霉味的鹿皮。她猛地一颤,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但仅仅一瞬,更强烈的冲动驱使她再次伸出手,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猛地掀开了鹿皮!

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朽木、陈年草药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腥甜铁锈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几乎窒息。她强忍着,颤抖的手指拂开上面几卷用麻绳捆扎的、相对干净的普通兽皮卷。她的目标在最底下。

那是一个包裹。包裹的材质极为奇特,像是某种巨大野兽腹部的皮,鞣制得异常坚韧,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褐色。表面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种极其古老、扭曲的符文,用某种黑得发亮的颜料烙印上去。那些符文光是看着,就让人头晕目眩,心生寒意。包裹被一根同样暗褐色的、像是某种筋腱搓成的绳索紧紧捆缚着,绳结的形状极其复杂怪异,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萨摩亚的指尖触碰到那暗褐色的兽皮,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沿着手指窜遍全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血腥味的吸引力也从那包裹深处传来,像磁石般牢牢吸住了她的心神。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也无法平息胸腔里的灼热。她开始尝试解开那复杂的绳结。绳结异常牢固,带着一种奇异的弹性,每一次拉扯都像是在与某种活物的意志角力。黑暗中,她全神贯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炷香,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随着一声极其轻微的“嘣”声,绳结终于松脱。

她迫不及待地掀开那层坚韧得不可思议的兽皮。里面是几张叠在一起的、颜色更加深暗、近乎漆黑的皮卷。皮卷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散发出更浓郁的腐朽与铁锈混合的气息。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窗外那点可怜的微光,努力辨认。

皮卷上的文字并非汉字,也不是她熟悉的噶哈巫符号,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扭曲的象形文字,仿佛是用烧红的烙铁直接在皮子上烫刻出来的,笔画间充满了原始的暴戾与疯狂。旁边配有同样诡异的图画:扭曲的人形在血泊中挣扎,毒蛇缠绕着心脏,蛆虫在腐烂的躯体上蠕动,还有各种狰狞可怖、无法名状的怪物形态……仅仅是目光扫过,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眩晕感就猛烈地冲击着萨摩亚的大脑。

她的呼吸变得粗重,胃里翻江倒海。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目光艰难地在那些疯狂扭曲的文字和图画中搜寻。她的目标是……复生!让那些被瘟疫夺走的生命……回来!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一幅图画上:一个躺在血泊中的人形,心脏的位置被剖开,一只枯爪般的手正将一颗跳动的、发着微光的心脏塞进去。图画旁边,是几行相对简短的咒文,以及……祭品的要求:施术者之血(心头血最佳),死亡未逾七日者完整心脏一颗,剧毒蝮蛇之毒液三滴,生于腐尸之上的蛆虫七条(需饱食),在月力最盛之时(满月),以血画阵,引魂归躯……

“噗通!噗通!” 萨摩亚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石屋里震耳欲聋。复生!真的存在!虽然要求如此血腥可怖……但只要能救回……只要能救回……

救谁?她混乱的脑海中闪过一张张死去的、熟悉的面孔。最后,定格在阿达叔那张老泪纵横、绝望到麻木的脸。他的儿子巴万,那个笑起来憨厚、力气很大的年轻猎人,是昨天下午咽气的,还没到七日!而且……寨子外靠近乱葬岗的阴湿处,一定能找到毒蛇和尸蛆!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她脑中瞬间成型,带着毁灭性的诱惑。

接下来的两天,萨摩亚表现得异常“平静”和“懂事”。她更加勤快地帮婆婆照料病人,收拾寨子,甚至主动承担了去寨子外围采摘一些常见草药的任务。乌玛婆婆看着她沉默忙碌的身影,眼中那日积月累的疲惫似乎加深了一分,但她什么也没说。

第三天黄昏,雨势终于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缝隙,惨淡的夕阳余晖将湿漉漉的山林染上一层病态的金红色。萨摩亚借口去溪边清洗染血的布条(那是真的,一个病人刚刚呕了血),挎着一个不起眼的藤篮,悄悄绕向了寨子后方靠近乱葬岗的密林边缘。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更加浓郁的腐臭。她小心翼翼地拨开沾满水珠、长着尖刺的咬人猫灌木丛,脚下是湿滑的苔藓和腐烂的落叶。她寻找着蛇类喜欢的阴湿岩缝和朽木根部。恐惧让她浑身紧绷,但一种更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兴奋支撑着她。终于,在一处倾倒的巨大朽木下,她看到了一条蜷缩着的、背部有菱形斑纹的龟壳花毒蛇!蛇头呈危险的三角形,冰冷的竖瞳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

萨摩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颤抖着从藤篮里拿出一根前端磨得异常尖锐的硬木签(这是她几天前就偷偷准备好的),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和技巧,猛地刺向蛇的七寸!蛇身剧烈地扭动、缠绕,冰冷的鳞片触感让她头皮发炸,但她死死握住木签,直到蛇的挣扎渐渐微弱下去。她用一块厚布裹住蛇头,小心地挤压毒腺,将几滴清澈却致命的毒液滴入一个事先准备好的小竹筒里。

接着,她强忍着翻涌的胃液,走向那散发着恶臭的乱葬岗边缘。几具被草草掩埋、又被雨水冲刷出来的尸体暴露在外,肿胀发黑,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蠕动的白色蛆虫。她闭上眼,用两根细树枝,飞快地夹起七条肥硕的、还在不停扭动的蛆虫,扔进另一个小竹筒,紧紧塞住。

做完这一切,她浑身都被冷汗湿透,脸色苍白如纸,双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藤篮里装着毒液竹筒、蛆虫竹筒,还有……一把她偷偷藏匿的、磨得异常锋利的骨匕。

她最后的目标,是寨子后方那个临时搭建的、存放新死者的小草棚。巴万的尸体就停在那里,等着明天雨停了再下葬。夜色渐深,寨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萨摩亚像猫一样潜行到草棚边。浓烈的尸臭味让她几欲作呕。她掀开草帘,里面一片漆黑。借着远处寨子里微弱的一点火光,她看到草席上躺着的模糊人形。她走进去,跪在尸体旁。冰冷的死亡气息扑面而来。她颤抖着伸出手,摸到尸体冰冷僵硬的胸膛。她摸到了肋骨的位置。

“巴万哥哥……” 她低低地、带着哭腔地叫了一声,声音在死寂的草棚里显得格外诡异,“别怪我……我是想救你……救大家……”

她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疯狂的火焰彻底吞噬。她举起那把锋利的骨匕,对准记忆中胸腔的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刺了下去!

“噗嗤!”

骨头碎裂和皮肉被割开的闷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温热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液体溅到了她的脸上、手上。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冰冷的指令:挖出来!完整的心脏!

她强忍着剧烈的生理不适和灵魂深处巨大的恐惧与负罪感,手指在冰冷粘腻的胸腔内摸索、切割……终于,一个滑腻的、沉甸甸的、不再跳动的肉块被她掏了出来。她看也不敢看,用一块早已准备好的、吸水性强的粗布紧紧包裹住这颗来自同族青年的心脏,塞进了藤篮最底层。

做完这一切,她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脸上、手上沾满了粘稠冰冷的血污。草棚里浓烈的血腥味和尸臭味混合在一起,几乎让她晕厥。

她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冲出草棚,像被恶鬼追赶一样,疯狂地跑向寨子后方最偏僻、靠近悬崖的一处废弃猎人小屋。她需要时间处理这些“祭品”,需要等待……满月。

就在她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黑暗的树林中不久,一个佝偻的身影,拄着法杖,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然出现在草棚入口。乌玛婆婆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草帘缝隙里渗出的、比夜色更浓重的黑暗,以及那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法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沉痛的愤怒和……深不见底的失望。她缓缓抬起手,指向萨摩亚消失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整个黑夜的叹息,消散在呜咽的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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