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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是一种浑浊的灰白,勉强涂染着雾村的轮廓,却驱不散彻夜积聚的寒意,反而让一切显得更加清晰而残酷。陈文超僵立在老妪紧闭的门外,指尖那枚粗糙的木符硌着皮肉,冰冷坚硬。老妪最后那句破碎的哀嚎——“缠魂丝……甩不脱了……”——像淬了冰的针,反复扎刺着他的神经。

他下意识地、一遍遍用手指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触感似乎与往日无异,除了……在某几处发根,指尖总能捕捉到一种异常的、深入骨髓的冰冷,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粘腻感,仿佛真有无形的丝线缠绕其上,悄无声息地汲取着他的体温与生气。更让他心惊的是,他似乎总能不经意地捋下几根细软的、枯黄黯淡的长发,绝非属于他自己。它们诡异地缠绕在他的指间,稍一抖动,又飘落消失于冰冷的空气中,如同从未存在过,只留下那令人作呕的触感。

这不是幻觉。

他攥紧了那枚木符,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扭曲的慰藉。这是唯一的线索,唯一的“武器”。他需要知道它是什么,意味着什么,又能做什么。

整个白天,他像一具游魂,在死寂的村落里艰难穿梭。村民们的躲避升级为了彻底的恐惧和排斥。看到他走近,人们会立刻抱起孩子冲回屋内,“砰”地一声甩上门,落下重闩。原本在屋檐下抽烟的老人,会立刻掐灭烟卷,眼神惊恐地瞥他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嘴里念念有词,仿佛在驱赶什么瘟神。他甚至看到有人在他经过后,慌忙地在门口撒上一小撮白色的粉末——像是盐,又像是碾碎的米粒。

他被彻底孤立了,成了一个移动的灾祸符号。

绝望之下,他只能依靠自己。他返回老宅,强忍着那无处不在的阴冷注视感,翻出祖父留下的那本纸张脆黄的账本。他近乎偏执地一页页翻找,手指因急切和寒冷而颤抖。账目琐碎而模糊,大多是些粮食、山货的往来记录。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在账本最后几页的空白处,他发现了几行用极细的毛笔写下的、字迹颤抖的旁注,墨色深褐,如同干涸的血:

“…癸卯冬,雪封山百日,异响不绝,如妇梳发…夜不能寐…”

“…西厢阿贵癫,常嚎叫头皮冷痛,晨起可见枕落黄丝…三日后…殁于雪坡,面色青紫,发尽失…”

“…求来的辟邪符…刻梳断痕…香灰熏染…或可暂蔽其感知…然终非长久计…”

“…根源在雪山…怨之所钟…须…”

后面的字迹被一大团墨污彻底掩盖,再也无法辨认。

陈文超的心脏狂跳起来。账本上的记录,与老妪的话、与他的遭遇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那“黄丝”就是缠魂丝!“头皮冷痛”、“发尽失”!

而最重要的,是那句“刻梳断痕”、“香灰熏染”、“暂蔽其感知”!这说的就是他手中的木符!它不能驱魔,只能暂时遮蔽,像一层薄薄的迷雾,让那东西“感知”不到确切位置!

那么,“根源在雪山…怨之所钟…”呢?

账本提供的线索到此为止,巨大的空白和更深的恐惧笼罩下来。他需要知道“怨之所钟”究竟是什么?那魔女因何而成?如何才能彻底摆脱?

他想到了那个丢出木符的老妪。她是唯一表现出些许善意(或者说,是对某种更大恐怖的恐惧)的人。她一定知道更多。

他不敢再去敲她的门,生怕加剧她的恐惧。他决定等待,守在她家附近一个废弃的柴棚里,利用地形和杂物隐藏自己,像一头绝望的困兽,等待着唯一可能的救赎。

时间在寒冷和焦灼中缓慢流逝。雪山背后的夕阳挣扎着投下最后几缕惨淡的光,将山峦的阴影拉得巨大而扭曲,如同匍匐的恶兽,缓缓吞噬着村落。

终于,在那光线即将彻底消失的临界点,老妪家的那扇小窗,极其缓慢地推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

没有声音传出。但一只枯瘦、布满老年斑的手,极其颤抖地,从缝隙中伸了出来。手指间,捏着一小叠粗糙的、裁剪不规则的黄纸。

老妪没有看他藏身的方向,仿佛只是在进行一个日常的、却充满恐惧的仪式。她的手抖得厉害,黄纸簌簌作响。她哆哆嗦嗦地将那些黄纸,一张一张,极其艰难地塞进窗户木框上那些细微的裂缝里,塞进门楣与墙壁的接缝中,甚至试图塞进墙壁本身的石缝里。

每一张黄纸上,都用一种暗红色的、像是兑了朱砂的颜料,画着与木符上类似的、扭曲的图案——一把被粗糙刻痕划开的木梳。

她在用这些符纸,加固她的“庇护所”!

陈文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老妪即将缩回手的瞬间,他再也按捺不住,从柴棚的阴影里猛地冲了出去,压低声音急切地喊道:“阿婆!求你告诉我!雪山魔女到底是什么?我该怎么办?!”

老妪被这突如其来的出现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抽气,手里的符纸撒了一地。她看到是陈文超,脸上的皱纹因极致恐惧而剧烈扭曲,像是看到了索命的无常本身。

“走!走开!莫挨我!莫害我!”她声音破裂,带着哭腔,疯狂地想把窗户关上。

“阿婆!求你了!我身上也有这符!你帮帮我!那账本上说了根源在雪山!到底是什么怨?!”陈文超抵住窗户,将手中的木符急切地展示给她看,声音因绝望而嘶哑。

听到“账本”、“根源”、“怨”这几个字,老妪关窗的动作猛地一滞。她浑浊的眼睛极度惊恐地盯着他,又飞快地、神经质地四下张望,仿佛这几个字眼本身就会召来不祥。

她的嘴唇哆嗦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几次张开,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一种更深沉的、几乎是同病相怜的绝望压倒了纯粹的恐惧。她猛地凑近缝隙,用一种快得几乎听不清的、含混而颤抖的气声嘶嘶说道:

“怨…怨她那负心的汉子!骗了她…害了她…死在雪洞里…梳子…梳子还攥在手里…头发…头发都没了啊!”

她的话语破碎而混乱,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陈文超耳边!

负心汉?雪洞?梳子?

没等他细问,老妪像是耗尽了所有勇气和力气,又或许是怕说得太多立刻遭殃,猛地将最后几张符纸胡乱塞出窗外,尖叫一声:“去找!去找那洞!她的东西…或许…或许还在…别再来了!求你了!别再连累我了!”

话音未落,窗户被用尽全力猛地拉上,里面传来重物抵门和压抑的、绝望的哭泣声。

陈文超僵在原地,脑海里轰鸣着老妪破碎的线索。负心的汉子…雪洞…她的东西?

他猛地弯腰,捡起老妪惊慌中撒落在地上的几张符纸。触手粗糙,那暗红色的符咒在昏暗中仿佛在微微蠕动。

他紧紧攥着符纸,像攥着最后的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退回到柴棚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去找雪洞?找到魔女生前的东西?这能破除“缠魂丝”吗?账本上被墨污掩盖的内容,是否就是这个?

夜色如同浓墨,彻底泼洒下来,吞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寒风骤起,吹动着枯枝,发出呜咽般的怪响。

而就在这时——

嘶…嗒…

那熟悉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梳头声,再一次,凭空响了起来。

比昨夜更清晰!更靠近!

它不再徘徊于村道,而是仿佛……就紧贴着他藏身的这个柴棚!

薄薄的木板墙之外,那缓慢的、执拗的梳理声,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仿佛已经彻底锁定了他模糊的方位,正在一寸寸地缩小着包围圈。

陈文超猛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直接穿透骨骼,响在他的脑髓深处。他感到头皮上那几处冰冷粘腻的地方,刺痛感骤然加剧,仿佛有无形的梳齿正在那里反复刮擦,要强行梳走更多的“缠魂丝”!

他颤抖着,近乎疯狂地将手中那些刚得到的、画着“断梳”图案的黄色符纸,胡乱地拍打在柴棚的木板壁上,塞进每一条缝隙里!

他不知道这有没有用,他只是绝望地试图重复老妪的举动,构建一个临时的、脆弱的屏障。

符纸贴上,那近在咫尺的梳头声,似乎……极其细微地……顿挫了一下。

仿佛流水遇到了微不足道的石子。

但仅仅是一下。

随后,那嘶嗒声依旧持续,缓慢,冰冷,坚定不移。

它就在外面。

它知道他在里面。

它有的是时间。

陈文超背靠着冰冷的木板墙,蜷缩在小小的柴棚角落,手里死死攥着那枚木符和剩下的几张黄纸,指甲因用力而掐得惨白。棚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孕育着恐怖的黑夜,以及那持续不断的、催命的梳头声。

棚内,是他粗重、恐惧、几乎窒息的喘息。

还有那无声无息、又一次悄然落在他肩头的——

几根枯黄、卷曲的陌生长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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