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河道深处。
黑暗像粘稠的胶质,包裹着每一次呼吸。手电的光束切开前方有限的视野,映照出河道四壁不断剥落的碎石和沙土。身后的震动已经平息,但那种空间被撕裂后又强行揉合的怪异“余韵”,仍在空气中残留,像耳鸣一样挥之不去。
我半搀半背着宥乔,她的身体软绵绵的,大部分重量都压在我身上。胡瑶走在前方几步,用那柄短刃探路,她的脚步也有些虚浮,但背脊依然挺直。我们谁都没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鞋底碾过沙砾的沙沙声,在死寂的河道中回响。
林晓阳的脸,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海里。他那冰冷的眼神,讥诮的嘴角,还有那些关于“进化”和“崇高”的疯狂言论……这一切和记忆中那个阳光开朗、会在KtV里抢话筒、会拍着我肩膀说“老谢加把劲啊”的青年重叠、撕裂,最终变成一幅狰狞陌生的拼图。
宥乔的颤抖,隔着衣物传递过来。我知道,她受到的冲击比我更大。林晓阳不仅是朋友,在她心里,或许还残留着当年那份未曾明确回应的愧疚,以及对他远走他乡的一丝遗憾。如今,这种愧疚和遗憾,被最残忍的方式碾碎,掺杂进了背叛和敌对的血腥味。
“前面……有岔路。”胡瑶停下脚步,声音沙哑。她用手电照着岩壁上一个不起眼的裂缝,“来时的标记……被塌落的石头盖住了。”
我的心一沉。古河道本就错综复杂,加上刚才的震动,地形可能已经改变。迷路,在这地底深处,和等死无异。
宥乔忽然动了一下,她极其虚弱地抬起手,指向裂缝斜上方的一块岩壁:“那里……有刻痕……很旧……”
我和胡瑶凑近。
在手电光下,那块颜色略深的岩壁上,果然有几道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刻痕,像一个歪斜的箭头,指向裂缝深处。
“是勘探队留下的路标。”我辨认着刻痕边缘残留的一点暗红色,可能是当年用血或矿物颜料画的,“他们当初……可能也走过这里。”
跟着几十年前绝境之人留下的求生标记,走向未知的黑暗。这感觉沉重得让人窒息。
我们挤进裂缝。缝隙狭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湿冷粗糙。走了大约二十米,前方传来微弱的风声,还有……水滴声。
“有水?”胡瑶精神一振。
果然,穿过裂缝,我们进入了一个较小的溶洞。洞顶有裂隙,一滴滴晶莹的水珠缓慢渗出,滴落在下方一个小小的、天然形成的石臼里。水质清澈,在头灯照射下泛着纯净的光。
胡瑶先一步上前,用手指蘸了点水,放在鼻尖闻了闻,又伸出舌尖极小心地尝了尝。“是干净的冷凝水,没有污染。”她松了口气,立刻用随身的水壶小心接取。
我也赶紧给宥乔喂了一些。清凉的水滑入喉咙,她混沌的眼神清明了一丝,挣扎着自己站直了些,但依旧紧紧抓着我的手臂,指甲掐进肉里。
“星晷……”她喃喃道,空着的那只手无意识地在胸前摸索,那里原本贴着星晷的位置,如今空空如也。
“毁了,或者失落在那片塌缩的空间里了。”我实话实说,虽然每个字都像刀割,“但它完成了使命,没有它那一击,我们出不来。”
宥乔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落。星晷不仅仅是法器,是武器,更是她“希望之种”身份的证明,是她与某种宏大使命连接的纽带。失去它,就像斩断了她一部分灵魂。
胡瑶默默递过来一块用手帕浸湿的冷水,让宥乔敷在额头上。“器物有灵,尤其是星晷这般通灵之物。若它真与你命运相连,未必就此断绝。”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古老传承特有的笃定,“况且,真正的力量,从来不止源于外物。”
宥乔没有回应,只是将湿冷的手帕按在眼睛上,肩膀微微耸动。
我们在溶洞短暂休整。胡瑶检查了我们三人的伤势:我身上多处擦伤和瘀青,左臂被晶体怪物划破的伤口已经开始发黑,传来阵阵麻痹感——那晶体带有某种侵蚀性的能量。宥乔是灵力严重透支导致的身体机能紊乱和精神萎靡,内伤倒不重。胡瑶自己则是元气大伤,强行施展秘术和对抗林晓阳的干扰,让她本源都受到了震动。
“必须尽快出去,接受正规治疗和调养。”胡瑶给我手臂的伤口敷上她随身带的草药粉,药粉接触伤口,发出“滋滋”轻响,冒起一丝黑烟,麻痹感稍减,但疼痛加剧。“尤其是你,谢先生,这侵蚀能量不除,久了会伤及经脉。”
我点点头,看向宥乔:“能继续走吗?”
她拿开手帕,眼睛红肿,但眼神里那种崩溃的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痛苦和决绝的坚韧。“能。”她只说了一个字。
靠着胡瑶对地脉微弱的感知,以及我们沿途发现的其他几处陈旧刻痕,我们在地底迷宫般的古河道中又挣扎跋涉了近两个小时。当天光——一种灰蒙蒙的、透过厚重沙尘的微光——从前方一个倾斜向上的狭窄洞口透进来时,我们几乎要虚脱了。
爬出洞口,外面正是我们之前发现古井的那片洼地边缘。天已破晓,风沙比昨夜小了许多,但天空依旧是令人压抑的昏黄色。那座金属塔楼依然矗立在岩柱林深处,但仔细看去,塔身似乎微微有些倾斜,顶部尖刺也不再跳跃电弧,塔体表面多了几处明显的凹痕和裂缝,一些破损的管道正冒着淡淡的黑烟。
我们那不计后果的一击,确实让它付出了代价。
但此刻,我们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先回气象站。”我辨认了一下方向,“阿劲他们该等急了。”
返回气象站的路,比来时更加艰难。体力濒临耗尽,伤痛开始全面反噬,更要命的是精神上的重压。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却又背负着千斤巨石。
上午十点左右,我们终于远远看到了气象站那低矮的轮廓。门口似乎有人影在焦急地张望。
是阿劲。他看到了我们,立刻挥舞着手臂跑了过来。等他跑到近前,看到我们三人狼狈不堪、尤其是宥乔失魂落魄的样子时,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
“谢哥!宥乔!胡瑶姑娘!你们……”他急忙接过几乎要瘫倒的宥乔,目光扫过我手臂发黑的伤口和胡瑶苍白的脸,声音都变了调,“发生什么事了?!李杞!快出来!”
李杞从气象站里冲出来,手里还拿着绷带。看到我们的样子,她倒吸一口凉气,立刻转身回去拿更多的医疗用品和担架。
我们被搀扶进气象站。里面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的味道,三个狼渊队员仍然昏迷着,但监护仪显示生命体征比昨天稳定了一些。角落里,那台老式电台正在发出轻微的电流声,林云的远程支援似乎恢复了一些。
阿劲和李杞手忙脚乱地帮我们处理伤口、补充水分、安排休息的地方。直到我们三人简单清洗、换上干净衣物、吃了点流质食物后,阿劲才红着眼睛,哑声问:“到底……怎么了?你们遇到什么了?”
我靠在墙上,喝了口水,用最简练的语言,讲述了昨夜的经历:发现控制中心、遭遇林晓阳、恶战、星晷引爆空间塌缩、险死还生。当听到“林晓阳”这个名字时,阿劲和李杞都愣住了——他们虽然没见过林晓阳,但听我和宥乔提起过这个“老朋友”。
“怎么会是他……”李杞难以置信地捂住嘴。
“那个王八蛋!”阿劲一拳砸在床板上,眼睛里几乎喷出火,“我早就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就对宥乔妹子不安好心,现在居然投了邪教,还差点害死你们!”
“阿劲。”我制止了他无意义的怒火,“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林晓阳为什么变成这样,是以后要弄清的。现在关键的是:第一,控制中心被重创,但核心人物逃脱,锚阵并未根除;第二,我们失去了星晷,宥乔力量大损;第三,狼渊队员急需后送;第四,我们和后方失联已久,需要立刻了解全局态势。”
李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电台旁开始操作:“我这就尝试联系林云和异控局。你们回来的路上,我们这边也有点发现。”
“什么发现?”
阿劲从角落里拿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页残破的纸张和一个小铁盒。“你们下去之后,我和李杞不放心,又仔细搜了一遍气象站。在柴油发电机的夹层里,找到了这个。应该是周明远藏的另一份备份。”
我接过那几页纸。纸张更脆,字迹更潦草,像是匆忙写就的:
“……他们(指黑袍人\/早期石语者)在找‘门’。”
“不是我们理解的门,是‘概念’上的门。地脉节点是‘门框’,铝锚是‘门闩’,而‘钥匙’碎片,是转动门闩的‘手’。”
“他们要打开的,不是通向某个地方的门,而是让‘某种状态’降临的门。笔记里提到的‘置换’,我的理解是——用他们崇拜的那个存在的‘规则’,置换掉我们这个世界局部的‘物理法则’。”
“千佛岩这里,是他们选定的第一个‘试验田’。如果成功,干涸、铝化、能量化……这种状态会像病毒一样,沿着地脉和锚阵定义的‘路径’传播开。”
“阻止的方法,除了拔除锚点,更重要的是……‘污染钥匙’,或者‘毁掉门框’。但后者风险极大,可能导致局部空间永久性畸变。”
“还有一种可能……找到‘门’的设计图。知道他们到底想打开什么,才能找到锁眼。”
“……我在塔楼(指他那个年代可能存在的早期设施)的设计草图上,见过一个反复出现的符号,像是一只没有瞳孔的眼睛,眼睑周围有闪电纹。我查遍了资料,在西北一些更古老的萨满壁画和中原某些被禁绝的邪教典籍里,见过类似的东西。它们指向一个传说中的名号——‘漠然之瞳’。”
“也许,这就是他们所谓‘千旱之主’的真面目?一个……观察者?还是审判者?”
纸张到此戛然而止。信息碎片化,但指向更可怕的真相——“置换规则”。
铁盒里则是一卷更小的微缩胶卷,李杞用设备读取后,显示是一些模糊的工程蓝图片段,正是那座金属塔楼及其地下结构的部分设计图。图纸的一角,果然有一个手绘的、没有瞳孔的眼睛符号,旁边用德文标注着“projekt Auge der durre”(干旱之眼计划),日期是 1964年。
“德国人?二战后?”我皱紧眉头。事情牵扯的历史层面越来越复杂。
“不止。”李杞调出另一张蓝图局部,上面有一些类似坐标的标注,“这些坐标,指向青海、新疆的另外几个地点。这很可能是一个跨国界、跨时代的庞大计划。”
就在这时,电台的指示灯剧烈闪烁起来,里面传来林云清晰了许多、但依旧焦急的声音:
“气象站!听到请回答!谢师傅!阿劲!李杞!听到请回答!”
“收到!林云,我是谢柏良!”我立刻扑到电台前。
“谢师傅!你们没事!太好了!”林云的声音充满了如释重负,“听着,情况有变!根据卫星和各地监测站数据,千佛岩区域的空间波动在你们昨夜行动后,经历了一次剧烈峰值,随后反而进入了一种异常的‘低活跃期’!异控局分析,可能你们破坏了某个关键的‘激发装置’,导致他们预定的‘激活’进程被打断或延迟了!”
这印证了我们的行动确实有效。
“但是!”林云话锋一转,“与此同时,我们监测到河西走廊其他三个标注在周明远蓝图上的锚点集群区,能量波动开始异常攀升!‘石语者’很可能启动了备用方案,或者……在将能量和注意力转移到其他‘试验田’!”
“另外,关于林晓阳……”林云的声音变得沉重,“总局调取了他所有的出境和后续记录。他六年前前往德国一所大学攻读材料科学与神秘学交叉学科博士,三年前博士毕业,随后行踪成谜。我们通过国际渠道初步调查,他很可能在那段时间,接触并加入了某个跨国性的极端神秘学研究组织,该组织与‘石语者’渊源极深。他的叛变……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时间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早。”
电台里沉默了几秒,林云继续说:“总局命令:鉴于你们团队损失惨重,伤员情况危急,且取得了关键情报(蓝图、周明远笔记、林晓阳信息),现命令你们立即中止当前直接作战任务。一支由异控局精锐和北荒巡狩联合组成的快速反应部队,已经出发,预计八小时后抵达你们所在区域附近。他们的任务是接应你们撤离,并初步封锁千佛岩区域,防止‘石语者’反扑或销毁证据。”
“你们需要做的,就是坚持到接应到来。然后,护送伤员返回后方基地。新的任务简报和人员补充,会在你们休整后下达。总局高度肯定你们的牺牲和成果,但……接下来的战斗,需要更全局的部署。重复,立即中止直接作战,等待接应撤离。收到请确认。”
我拿着话筒,看向身边的同伴。
宥乔靠在床上,听着广播,眼神空洞地望着屋顶。
胡瑶盘膝坐在一旁,正在调息,闻言睁开眼睛,看向我。
阿劲和李杞也看着我,等我的决定。
撤退吗?在刚刚经历惨败、失去重要力量、得知敌人可能转移阵地的时候?
但命令很明确。伤员需要救治,团队需要休整,情报需要消化,更宏大的布局需要重新规划。盲目前冲,只是无谓的牺牲。
我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说:
“收到。气象站小组,确认执行撤离命令。我们将坚守至接应部队抵达。”
“收到。坚持住。援军已在路上。”
通讯结束。气象站内一片寂静。
撤退,不是放弃。而是为了更有力的反击。
我走到窗边,望向西北方向。风沙依旧,那座倾斜的金属塔楼在昏黄的天幕下,像一个沉默的、受伤的巨兽。
林晓阳,无论你为何走上这条路,无论你信奉什么。
我们之间的账,还没算完。
这片土地承受的伤痛,必须有人偿还。
我们,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