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天还黑着,运河边的水闸已经亮起了灯。陈小鱼骑车赶到时,远远就听见哗哗的水声,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响亮。老董的三轮车停在闸口旁的土路上,车斗里露出两把重型海竿的竿梢。
“今儿带你玩个刺激的。”老董从三轮车后搬下钓箱,压低声说,“水闸放水,鱼抢水,这时候最好钓。”
陈小鱼走近闸口。这是座老式水闸,五孔闸门,这会儿开了中间三孔,浑黄的运河水从闸门下喷涌而出,形成三道白花花的水幕。水流冲进下游河道,激起一人多高的浪花,水声轰鸣,水雾弥漫。
“闸口钓鱼,讲究个‘抢’字。”老董指着翻腾的水面,“开闸放水时,上游的鱼被水流冲下来,晕头转向,见食就咬。可这窗口期短,就开闸前后那一两个钟头。”
今天的装备很“硬核”。老董拿出两支三米六的海竿,竿身粗壮,握把处缠着厚厚的防滑胶带。轮子是大型纺车轮,线杯能装三百米线。“闸口水流急,竿子不硬扛不住冲。线要粗,钩要大,铅要重。”
主线用的是8号尼龙线,子线6号,末端挂着特制的闸口钓组——三枚大号伊势尼钩呈“品”字形排列,钩柄上绑着亮片和彩色羽毛。最底下是个纺锤形的铅坠,足有100克。
“这铅坠,小了定不住。”老董掂了掂铅坠,“闸口水流急,铅轻了直接被冲走。钩上绑亮片,在水里反光,像小鱼,诱鱼。”
饵料简单粗暴。老董从保温箱里取出个塑料盒,里面是淡黄色的块状物,散发着浓郁的腥臭味。“虾砖,海钓用的。闸口鱼不挑,就要味儿冲的。”他用刀切下几块,分别挂在三枚钩上,“挂牢了,水流急,不牢直接冲掉。”
选钓点有学问。老董没在正对闸门的下游钓——那儿水流太急,根本站不住漂。他往下游走了三十米,在一处洄水湾停下。这里水流相对平缓,水面上漂着从闸口冲下来的泡沫。
“就这儿。”他踩了踩脚下的水泥护坡,“硬底,不滑。前面是洄水区,从闸口冲下来的鱼在这儿歇脚。”
做窝?不用。老董笑了:“闸口钓鱼做啥窝?水流一冲,啥窝都白搭。就靠饵料味道和亮片反光,把鱼引过来。”
第一竿抛出去,老董用的是“抡大鞭”式抛法——铅坠在身后摆动,猛地转身发力,铅坠“嗖”地飞向五十米外的水面,“咚”一声砸进翻腾的浪花里。他快速收线,让钓组沉到水底,然后把竿插在炮台上,调整好泄力。
等待开始了——其实没等多久。
也就两三分钟,竿梢猛地一点,接着剧烈抖动。老董抓起竿子,没急着扬,而是等。竿梢又点了三下,然后大弯弓。这时他才猛力扬竿!
中了!手感沉重,但挣扎的方式很特别——不是左右冲,而是剧烈的、高频的抖动,像在水下打摆子。老董快速摇轮,几下就把鱼拖到近前。一尾银白色的鱼出水,在晨光里闪着鳞光。
“鲢鱼!”老董笑道,“闸口开胃菜!”
这鲢鱼不大,二斤左右,但身子滚圆,挣扎得厉害。陈小鱼帮着抄鱼,鱼在抄网里扑腾,甩了两人一身水。
“闸口鲢鱼,劲儿就是足。”老董摘钩,“水流急,练出来的。”
陈小鱼学着他的样子,在十米外下竿。第一次抛投没掌握好,铅坠斜着飞出去,落在三十米开外。他收线重抛,这次好多了,落在四十米左右的水面。
等待。不,应该说是“感受”——通过握竿的手,感受水下的动静。水流很急,通过鱼线传来持续的震颤。竿梢随着水流轻轻晃动,像在呼吸。
突然,震颤的节奏变了。竿梢不是随波晃动,而是突兀地一顿。陈小鱼握紧竿子。又是一顿,接着竿梢大弯。他学着老董,等弯到最低点,猛力扬竿!
中了!手感很奇怪——不重,但挣扎得毫无章法,像挂到了个在水里翻滚的塑料袋。他摇轮收线,能感觉到那头在不停地扭动、甩头。几下较量,一尾奇怪的鱼出水——头大嘴阔,浑身滑腻,嘴边有两对长须。
“鲶鱼!”老董凑过来看,“闸口鲶鱼,这玩意儿就爱在急流里找食。”
鲶鱼约莫三斤,在抄网里扭来扭去,滑不溜手。陈小鱼摘钩时,被它腮边的硬刺扎了下,沁出血珠。
“野物就是野。”老董递过创可贴,“闸口的鱼,都是在急流里搏命的,性子都烈。”
太阳升高了,水闸管理处的喇叭响起:“注意——十分钟后关闸——”
“抓紧!”老董精神一振,“关闸前后,鱼最疯!”
果然,接下来的十分钟,鱼情爆炸。陈小鱼的竿梢几乎没停过——点动,弯弓,扬竿,中鱼。中的多是鲢鱼、鲶鱼,偶尔有条鲤鱼。都不大,一二斤的样子,但吃口猛,挣扎凶。
老董那边更热闹,连上三条鲤鱼,都在三斤往上。最大的一尾,遛了五六分钟,金鳞在晨光下闪闪发亮。
“关闸——”喇叭又响。
中间的闸门缓缓落下,水流渐小。水面从翻腾的白色浪花,变成翻涌的浑黄水流,最后变成平缓的细流。
“现在,”老董换下重铅,换上60克的,“水流缓了,得钓灵点了。”
他换上小一号的钩子,饵料也换成腥味面饵掺虾粉。“关闸后,鱼不慌了,得用细致的饵。”
这一调整,等口时间长了,但中的鱼质量高了。陈小鱼等了约二十分钟,竿梢一个沉稳的下弯。扬竿,中的是尾健硕的鲤鱼,少说四斤,在水下左冲右突,拉得鱼线嗡嗡响。
“漂亮!”老董赞道,“关闸后的鱼,吃口稳,个头大。”
这尾鲤鱼遛了十来分钟才乏力。陈小鱼收线时,能清晰感觉到鱼在水下的每一次挣扎——不是猛冲,是沉稳有力的摆尾,每一次都传来沉重的震颤。
中午时分,太阳毒辣。闸口的管理员出来巡视,是个五十来岁的黑脸汉子,看见两人在钓鱼,笑了:“又是你们俩。今儿收获咋样?”
“还行。”老董递过去支烟,“老张,下午几点开闸?”
“两点。”老张点上烟,“你们这是蹲一天啊?”
“蹲一天。”老董笑,“闸口钓鱼,就得蹲得住。”
老张摇摇头走了,嘴里嘟囔:“这帮钓鱼的,比我们上班的还准时。”
午后最热的时候,鱼口几乎停了。陈小鱼靠在护坡上打盹,被老董推醒:“准备,要开闸了。”
果然,一点五十,喇叭响起:“注意——十分钟后开闸——”
水面开始上涨,很慢,但能看见。原先裸露的护坡,一寸一寸被水淹没。鱼开始有口了——不是吃饵,是试探。竿梢时不时轻微一点,扬竿却空。
“鱼预感要开闸,躁动。”老董观察着,“这时候的口假,别打,等实在口。”
两点整,闸门缓缓升起。水从门缝里挤出来,开始很小,渐渐变大,最后“轰”的一声,三道水龙喷涌而出。
“打!”老董率先扬竿,中了!
陈小鱼的竿梢也在这时大弯。扬竿,中的是尾大家伙——手感沉重得超乎想象。渔轮“吱呀”出线,他赶紧弓起竿子。水下的鱼开始发力,不是猛冲,而是一股沉稳、暴力、无可抗拒的拉力。
“巨物!”老董放下竿过来。
这一搏就是二十多分钟。鱼在水下三次发起冲击,每次冲出三四十米,又被陈小鱼小心地收回来。他能感觉到,这鱼的力量与之前的都不同——它不慌不忙,每一次摆尾都像在宣告主权。
“是青鱼!”老董判断,“闸口青鱼,力道足!”
终于,鱼乏力了。陈小鱼慢慢收线,看见水面下一个青灰色的巨大影子。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是尾大青鱼,少说十五斤,鳞片有铜钱大,在阳光下闪着冷冽的光。
“了不得!”老董的声音都变了调,“闸口出这玩意儿,百年不遇!”
青鱼在抄网里扑腾,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两人的衣裤。陈小鱼摘钩时,手抖得厉害——是累的,也是兴奋的。鱼唇厚得像橡皮,钩子扎在嘴角,扎得牢牢的。
夕阳西下时,两人开始收竿。清点渔获:陈小鱼钓了鲢鱼五尾、鲶鱼三尾、鲤鱼四尾、那尾大青鱼;老董也差不多,最大的那尾鲤鱼看着有七八斤。
“过瘾!”老董一边收装备一边说,“闸口钓鱼,要的就是这份刺激。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竿是什么——可能是小鱼,也可能是巨物。”
回程路上,陈小鱼看着后视镜里渐远的闸口。水闸在暮色中静静矗立,闸门已关,水面平静。他忽然想起老董的话——闸口如人生,有开有关,有急有缓。而钓鱼,就是在这开合急缓中,找到自己的节奏。
到家时,母亲看见那尾大青鱼,吓了一跳:“这大家伙,哪儿钓的?”
“闸口。”陈小鱼说,“放水时冲下来的。”
母亲摇摇头,笑了:“你们这些人,真是……”
那尾青鱼,陈小鱼分给了邻居。夜里,邻居端来一大碗鱼头豆腐汤,奶白色的汤,撒着葱花,热气腾腾。陈小鱼喝了一口,鲜得直咂嘴。
睡前,他在日记上写:“闸口一日,如对奔流。开闸时万马奔腾,关闸时水静流深。于变幻中守候,于急缓中应变。所获非惟鱼,乃知动静之机,开合之道。闸口之鱼,随波而来,逐流而去,而钓者只需稳坐岸边,待其自来。”
窗外,月色如水。陈小鱼知道,等下一个黎明,等下一次开闸,他还会来这闸口。而下一次,水会是怎样的水,鱼会是怎样的鱼,谁又知道呢?
而这,正是闸口钓鱼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在永恒的变化中,寻找那一刻的确定。在奔流不息的水中,等待那一尾赴约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