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夜的走访慰问,让罗锦松感触良多。
杨术刚家餐桌上那盘来自孤竹济县的翠绿黄瓜,如同一个鲜明的符号,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大年初一一早,他没有沉浸在节日的松懈中,而是带着秘书,轻车简从,直奔滦州县城几个主要的供销社和副食品商店,他要亲眼看看老百姓的“菜篮子”到底怎么样。
供销社里,人头攒动,购置年货和走亲访友的人群依旧熙攘。
罗锦松没有惊动负责人,混在人群里仔细观察。
柜台后面,工业品货架琳琅满目,堆积如山——红星牌收音机、电风扇、搪瓷盆、暖水瓶、各色布料……
充分显示了协调区工业生产的蓬勃生机。
然而,当他转到农副产品区域时,眉头却渐渐锁紧。
肉类柜台前队伍排得老长,案板上的猪肉眼看就要售罄,鸡蛋更是限量供应,去晚了根本买不到。
蔬菜区品种稀少,除了耐储存的大白菜、土豆、萝卜这老三样,就只有些品相一般的冬储菜,绿叶子菜几乎不见踪影。一些来得晚的市民看着空荡荡的柜台,脸上写满了失望。
“这新鲜蔬菜也太少了,大过年的想给孩子炒个青菜都难。”
“谁说不是呢,肉也紧俏,听说还是从外地调运来的。”
市民的议论声传入耳中,罗锦松的心情愈发沉重。
他转身问秘书,道:“孤竹济县那边反季蔬似乎弄的不错啊!”
“每天送来的反季蔬菜,量有多大?怎么没见铺开?”
秘书连忙回答,道:“县长,孤竹济县暖棚规模还在扩大,目前每天能供应三县的番茄、黄瓜加起来大概千把斤,分到咱们滦州县各个供销社,每个点也就百十斤,一上架就被抢购一空了,根本不够分。”
正说着,一辆挂着孤竹济县牌照的卡车停在了供销社后门,工人们开始从车上卸下一筐筐鲜红欲滴的番茄。
那抹在冬日里格外醒目的红色和绿色,与柜台前的冷清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罗锦松走到车旁,伸手拿起一个番茄,果实饱满,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他喃喃自语:“好家伙,这大冬天的,真是稀罕物……”
他看着这车象征着现代农业技术的绿色,想起昨夜杨术刚家那盘凉拌黄瓜,又想起之前杨术旺在规划养殖业时,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提过的建议——
“罗县长,咱们县里人畜粪便要是能集中处理,其实可以试试养蝇蛆,那东西蛋白质含量高,烘干磨粉掺进饲料里,鸡特别爱吃,下蛋多,长得快。”
“还有,可以利用作物秸秆和部分粪便养蚯蚓,蚯蚓粪是顶级肥料,蚯蚓本身又是猪和鸡的高蛋白活食……”
当时他觉得这想法太过荒唐甚至有些恶心,听起来就不像正道,远不如抓工业、上项目来得实在,便以“条件不成熟”、“影响环境卫生”等理由搁置了。
此刻,面对滦州县农副产品的供应窘境,再对比孤竹济县依靠工业余热发展反季蔬菜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罗锦松心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悔意。
他对着身边的秘书,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充满了自责,道:“唉!”
“当初术旺同志跟我提养蝇蛆养鸡、养蚯蚓养猪的时候,我就觉得是异想天开,是瞎胡闹,没当回事!”
“现在看来,是我这脑子太僵化,太保守了!”
“只盯着钢铁、水泥,忘了老百姓每天张嘴要吃饭,要吃菜吃肉!”
“后悔啊!”
“要是当初能像重视工业一样,分点精力、拨点资源试试他说的那些法子,说不定现在咱们滦州县的鸡蛋、猪肉供应,也能宽松不少!”
秘书还是第一次见罗县长如此直白地承认失误和表露悔意,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罗锦松没有再多说,他放下番茄,转身大步离开供销社。
那个在冬日里运输绿色蔬菜的车队,和老百姓面对空置菜柜时失望的眼神,深深刺痛了他。
当天晚上,年味正浓,家家户户还沉浸在团圆和走亲访友的喜庆中,滦州县政府的小会议室却灯火通明。
罗锦松紧急召集了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农业局局长、畜牧站站长等相关负责人。
没有寒暄,罗锦松直接将在供销社看到的情况和盘托出,语气严肃,道:“同志们,这个年,我过得不安生啊!”
“咱们的工业产品堆积如山,可老百姓的菜篮子里,肉、蛋、新鲜蔬菜却捉襟见肘!”
“这说明什么?”
“说明我们的农业发展,特别是副食品生产,已经严重滞后于工业发展,滞后于老百姓的需求!”
他提到了孤竹济县利用工业余热发展反季蔬菜的成功经验,然后话锋一转,提到了那个曾经被视为荒唐的想法,道:“我知道,过去我们可能觉得有些想法太超前,甚至听起来不太入耳。”
“但是,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现在,我们必须解放思想,大胆探索一切能够快速增加农副产品供给的办法!”
他目光扫过与会的农业干部,道:“我现在要求,农业局立即牵头,成立一个专门的调研小组。”
“就给我重点调研两件事:第一,利用有机废弃物进行蝇蛆养殖,作为高蛋白禽类饲料的可行性。”
“第二,大规模养殖蚯蚓,处理农业废弃物并生产优质有机肥和活体动物蛋白饲料的可行性。 ”
“我要你们尽快拿出详细的调研报告和试点方案!要人给人,要支持给支持!”
这个突如其来的任务,让在座的农业干部们面面相觑,有些人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抵触的神色。
养苍蝇?养蚯蚓?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
罗锦松看出了他们的疑虑,斩钉截铁地道:“不要觉得这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事情!只要能解决老百姓的实际问题,只要能丰富群众的菜篮子,什么方法都可以研究,可以尝试!”
“孤竹济县能用焦炉气种出冬天里的番茄,我们滦州县,为什么就不能用新方法养出更多的鸡和猪?”
这个在除夕走访后迅速召开的紧急会议,标志着滦河工业特别协调区在狂飙突进的工业化进程中,终于开始以同样迫切的态度,回过头来补上现代农业,尤其是生态循环农业和副食品供应这块短板。
罗锦松的反思与果断决策,也预示着协调区的发展模式,即将进入一个更加注重均衡、关注民生的新阶段。而这一切,都源于那车冬日里的绿色番茄,和那份沉甸甸的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