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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二的未时三刻,日头正好悬在中天。

光从钦差行辕天井上方那片四四方方的天空里漏下来,漏过檐角,漏过廊柱,漏过庭院里那几株枝叶繁茂的槐树,被层层过滤后,落到地面时已经变得稀薄而苍白,苍白里透着青,透着灰,透着一股子地底深处翻上来的、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冷。光斑在青砖地上碎成无数片,每一片都在缓慢移动,随着日头的西斜,从东墙根移到西墙根,从台阶上移到门槛边,像一群无声的、拖着长尾的鬼魂,在空旷的庭院里缓缓游荡。

可地下,是另一番景象。

地下审讯室在行辕最深处,要穿过三道厚重的石门,走过一条长而陡峭的、向下延伸的石阶,才能到达。石阶很窄,只容一人通过,两侧是青石砌成的墙壁,墙壁湿滑,长满了滑腻的苔藓,苔藓在常年不灭的油灯照耀下泛着墨绿色的光,光里映着人影,人影随着脚步移动而晃动,扭曲变形,像一群在深井里挣扎的、无声的鬼魅。

空气里有种特别的味道。

不是地面上的草木清香,也不是寻常地窖的土腥霉味,而是一种混合了多种气味的、令人窒息的气息——铁器生锈的腥,血液干涸后的甜腻,陈旧木料腐朽后的微酸,还有某种说不出的、类似硫磺的刺鼻。这些味道纠缠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吸进了某种黏腻的、带着铁锈味的污浊。

审讯室不大,长宽不过三丈,四壁是用整块的青石砌成的,石缝里嵌着特制的防潮石灰,石灰是雪白的,在墙上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光,像无数只惨白的眼睛,在暗处无声地窥视。地上铺着青砖,砖面被常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光滑如镜,能映出油灯跳跃的倒影,也能映出此刻室内的三个人影——

苏绣棠坐在正中的一张紫檀木圈椅上。

她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裙,裙料是上好的云锦,可颜色太深,深得像凝固的血,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几乎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裙子上没有绣任何花纹,只在领口和袖口用同色的丝线滚了窄窄的一道边,边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让整件裙子透出一种刻意的、近乎肃穆的简素。头发用一根青玉簪绾成简单的发髻,髻上没有任何装饰,连一支步摇都没有,素净得像一根插在墨池里的冰锥。

她的背挺得很直,双手平放在膝上,指尖微微蜷缩,在玄色的裙面上按出几个浅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凹痕。脸上没有施粉黛,肤色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苍白得能看清皮下的青色血管,像淡墨在宣纸上勾出的细线。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口深潭,潭底映着跳跃的灯火,也映着对面那个人——那个被铁链锁在石凳上、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人。

张猛。

他穿着灰色的囚服,囚服很宽大,罩在他原本魁梧、此刻却微微佝偻的身躯上,空荡荡的,能看出肩膀和锁骨的轮廓,像衣架上随意搭着一件破布。手脚都被特制的铁链锁着,铁链很粗,环环相扣,每一环都有拇指粗细,链子另一头钉在身后的石墙上,钉得很深,深得能听见铁钉嵌入石缝时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他的头发散乱,几缕花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额角有深深的皱纹,皱纹里嵌着污垢,污垢是暗红色的,像是干涸的血迹。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瞳孔涣散,可深处还残存着一丝不甘的、近乎野兽般的顽固——那是沙场拼杀多年之人,即便沦为阶下囚,也磨灭不掉的最后一点硬气。

他的嘴唇干裂,裂口处渗出血丝,血丝已经凝固,变成暗褐色的痂。下巴上有新长出的胡茬,胡茬是灰白色的,在油灯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层薄薄的霜。

他坐在石凳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墙,目光死死盯着对面的苏绣棠,盯着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却坚毅的脸,盯着那身玄色的、近乎丧服的衣裙。

许久,他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像粗粝的砂纸摩擦石头: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每个字都咬得很重,重得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垂死挣扎般的硬气:

“张某既落尔等之手,无话可说。”

话音落下,审讯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铁链随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而发出的、沉闷的哗啦声。

苏绣棠没有立刻接话。

她的目光在张猛脸上缓缓扫过,从散乱的花白头发,到深陷的眼窝,到干裂渗血的嘴唇,到下巴上那层灰白的胡茬,再到那双虽然涣散、却还残存着一丝顽固的眼睛。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像在打量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事,可平静底下,却有一种更深的、近乎悲悯的东西——不是同情,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看透了太多生死、太多背叛、太多人性丑恶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冰冷的清醒。

然后,她动了。

不是站起,不是拍案,只是微微前倾身体,从身旁那张矮几上,拿起一本册子。

册子很薄,封皮是深蓝色的布面,布面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暗黄的纸色。她将册子翻开,翻到某一页,然后用指尖轻轻推到矮几边缘,推到张猛视线可及、却又触碰不到的地方。

册子摊开的那一页,上面用蝇头小楷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字迹工整,可有些地方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不同时间补录的。页眉处,用朱笔批注着一行小字:“永昌十四年秋,甲字营军械‘损耗’明细”。

下面,是一行行记录:

“九月十五,破甲弩三十具,箭五百支。批注:江中训练时遗失。”

“十月初三,腰刀一百柄,皮甲五十套。批注:库房走水焚毁。”

“十月二十,火铳二十支,火药十桶。批注:运输途中坠江。”

……

每一条记录后面,都有一个签名——“张猛”。

字签得很潦草,笔画粗重,带着武将特有的、近乎蛮横的力道,可每一笔的转折,每一处的连笔,都确凿无疑地指向同一个人——此刻被锁在石凳上、面色灰败、却还在强撑硬气的这个人。

苏绣棠的手指在那行“张猛”的签名上轻轻点了点,指尖触到纸面微凉的质感,也触到那些笔画里蕴藏的、已经干涸的墨迹:

“张将军,私自倒卖军械,依《大永军律》第七卷第三条:主犯斩立决,从犯流三千里。涉案金额逾万两者,累及亲族——父母、妻儿、兄弟,凡成年男丁,皆流放北疆苦寒之地;女眷没入掖庭,永世为奴。”

她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可每个字都像冰锥,一根一根,扎进张猛的耳朵里,扎进他的心里,扎进他最恐惧、最不敢面对的那个角落:

“你有一母,年六十八,居杭州城西张家老宅;一妻,林氏,三十有五;一妾,柳氏,二十有二;一子,刚满周岁,尚在襁褓。”

她顿了顿,目光从册子移到张猛脸上,移到他那双因为恐惧而开始剧烈收缩的瞳孔上:

“若你只是受人胁迫,情有可原,或可……网开一面。”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像叹息,却重得像山。

山压在张猛胸口,压得他呼吸一滞,脸色瞬间惨白,白得像死人。他的手在铁链的束缚下猛地收紧,收紧到指节发白,青筋暴起,铁链被拽得哗啦作响,响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像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苏绣棠,盯着那双深潭般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盯着那张苍白却坚毅的、仿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脸。

眼睛里,有恐惧,有不甘,有挣扎,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苏绣棠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油灯里的灯油又短了一截,灯焰开始摇晃,在她玄色的衣裙上投下晃动的、不安的光影。

然后,她收回目光,从矮几上拿起另一份文书。

文书是特制的桑皮纸,纸面摊开,上面用更小的字、更密的行距,记录着更多的东西——

“永昌十五年三月十七,戌时三刻,张猛于漕运码头三号仓库,会见一穿宝蓝色锦袍、戴玉扳指之男子。交谈约一炷香时间。”

“四月初二,午时,张猛命亲信从军械司领出破甲弩五十具,箭一千支,以‘例行检修’为名,实际未入营账。”

“四月十八,子时,两艘未挂旗的货船于钱塘江北岸老鸦嘴接货,船上货物疑似军械,由张猛麾下巡防船护送出境。”

“五月二十四,张猛收受银票三张,面额各五千两,合计一万五千两。银票为‘通宝钱庄’所出,票号甲字柒叁贰、柒叁叁、柒叁肆。银票于次日由其亲信埋于杭州城西张家老宅后院,槐树下三尺。”

……

一条条,一件件,时间、地点、人物、细节,清晰得让人头皮发麻。

苏绣棠的声音依旧很平,可平底下涌动着某种令人胆寒的东西,像冰层下涌动的暗流:

“你与那神秘客商会面三次,每次都在漕运码头,每次都在子时前后。你私自领出的军械,从未真正用于检修,而是分批转运,通过老鸦嘴那个废弃的码头,运往外海。你收的银子,不敢存进钱庄,只能埋在老宅后院——可你知不知道,那棵槐树,三日前已经被雷劈了,树干裂开,里面的东西……露出来了。”

张猛的身体开始剧烈颤抖,颤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从额角滚落,滚过深陷的眼窝,滚过干裂的嘴唇,滚进囚服的领口,将灰色的布料洇湿一片深色的痕迹。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铁链随着他的颤抖哗啦作响,响声在寂静的审讯室里回荡,像某种绝望的、无声的哀嚎。

就在这时,阴影里,有人动了。

是一直站在审讯室西侧墙角、隐在油灯光晕之外的谢知遥。

他穿着墨色的常服,没有着甲,可腰间佩着剑,剑柄裹着的鲨鱼皮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乌沉沉的光。他抱着手臂,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可此刻,雕像活了。

他缓缓从阴影里走出来,脚步很轻,轻得像猫走过棉絮,可每一步都像踩在张猛的心口上,踩得他呼吸更加急促,脸色更加惨白。

他走到矮几旁,停在苏绣棠身侧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张猛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上,声音很冷,冷得像深冬的冰:

“你以为闭口不言,你背后之人便会保全你的家小?”

他顿了顿,俯下身,俯到与张猛视线平齐的高度,那双深得像古井的眼睛直直盯着张猛,盯着那双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

“太师是如何灭口的,你心知肚明。林文渊,三朝元老,太子太师,文华殿大学士——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他们杀起来,可有半分犹豫?”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低得像毒蛇吐信时的嘶嘶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张猛最脆弱、最不敢触碰的地方:

“你对他们而言,已是弃子。且是……知晓内情的弃子。”

弃子。

两个字,轻得像羽毛,却重得像千斤巨石,狠狠砸在张猛心头,砸得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的身体猛地一震,然后瘫软下去,像一摊烂泥,瘫在冰冷的石凳上,瘫在那副沉重的铁链里,再也起不来了。

只有那双眼睛,还睁着,睁得很大,很大,瞳孔里最后一点顽固的光,终于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恐惧深处,那种近乎绝望的、对生的渴望。

他的嘴唇哆嗦着,哆嗦了很久,很久,久到油灯里的灯油又短了一截,灯焰开始摇晃,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青石墙上,影子随着火光晃动,扭曲变形,像三个在炼狱里挣扎的魂灵。

然后,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像破风箱漏气,又像垂死之人的喘息:

“我……我说……”

苏绣棠的手,在袖中微微收紧。

她的指尖触到袖袋里那枚冰凉的铜牌——三皇子给的令牌,正面刻着“叁”字,背面刻着盘龙。铜牌很凉,可她的掌心在出汗,汗是冷的,黏腻的,像某种无声的紧张。

但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从矮几上拿起一份空白的认罪书,和一支蘸好了墨的笔,轻轻推到张猛面前,推到他被铁链锁住、却还能勉强活动的手边:

“说出你所知的一切。谁是你在朝中的上线?白莲组织在江南还有哪些据点?与哪些官员有牵连?”

她的声音缓了些,可缓底下依旧涌动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是你唯一能戴罪立功,或许……能保全血脉的机会。”

笔尖的墨,在油灯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

张猛的手颤抖着,伸向那支笔。指尖触到笔杆冰凉的竹质时,猛地一颤,像被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可最终还是重新伸出,紧紧握住了笔杆,握得很紧,紧得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然后,他开始说。

声音起初很轻,很乱,语无伦次,像梦呓,像谵语。可渐渐地,变得清晰,变得连贯,变得……滔滔不绝。

他说那个穿宝蓝色锦袍、戴玉扳指的客商,代号“灰隼”。他从没见过“灰隼”的真容,每次见面,“灰隼”都戴着人皮面具,声音也经过伪装,可有一次,“灰隼”抬手时,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疤——一道很特别的疤,弯月形,颜色比周围皮肤浅,像是旧伤,可伤口的边缘很整齐,不像刀剑所伤,倒像……被什么特殊的利器刻意割出来的。

他说“灰隼”从不说自己的身份,只传递指令,指令都来自京城。有一次,“灰隼”酒后失言,提到“那位王爷”,提到“王爷”对江南的布局,提到“王爷”需要军械,需要钱粮,需要……一条能直通海外的路。

他说江南官场上,已经被渗透的官员,他知道的有七个——杭州知府陈观的通判,姓赵,四十多岁,精瘦,左眼有疾,看人时总是眯着;漕运衙门的副使,姓钱,好酒,赌瘾极大,欠了一屁股债;水师里,除了他自己,还有一个参将,姓孙,驻防舟山,负责外海巡逻,经常“误放”一些不该放的船进出……

他说白莲组织在江南的据点,除了已经被捣毁的南洋商号、朱雀舫、灵隐寺后山密室,还有三个——城北的“福来茶馆”,表面是茶馆,实则是传递消息的中转站;城南的“仁济药铺”,药铺后院有密室,藏着不少违禁药物;还有西湖边上一座不起眼的画舫,船名“采莲舟”,每月十五,会有重要人物在船上密会……

他说了很多,很多,说到口干舌燥,说到声音嘶哑,说到握笔的手都在颤抖,墨汁滴在认罪书上,滴出一个个丑陋的、暗黑的圆点。

苏绣棠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只是偶尔在关键处,轻声追问一句。

谢知遥依旧站在她身侧,抱着手臂,目光落在张猛脸上,落在那张因为恐惧和急于求生而扭曲的脸上,眼底深处有一种复杂的、近乎悲悯的东西——不是同情,而是一种看透了人性丑恶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疲惫的清醒。

墙角阴影里,还坐着一个人。

是个老者,约莫六十上下,穿着半旧的青衫,面皮清瘦,眼窝深陷,手里拿着一支笔,面前摊着一本册子,册子上已经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他是行辕的师爷,姓周,干了三十年的刑名,见过太多犯人,听过太多口供,可此刻,他下笔的手,依旧很稳,稳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一个字都工整清晰,每一处细节都记录详实。

只是偶尔,在张猛说到某些关键处时,他会抬起头,瞥一眼张猛,瞥一眼那双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瞥一眼那张因为急于求生而扭曲的脸,眼底闪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讥诮的光——那是看透了人性丑恶之后,沉淀下来的、近乎麻木的洞明。

终于,张猛说完了。

他瘫在石凳上,像一条被抽干了骨头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已经将囚服浸透,灰色的布料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而狼狈的轮廓。他的手还握着笔,可笔尖已经垂落,墨汁在认罪书上滴出一片污浊的痕迹。

苏绣棠拿起那份认罪书,看了一眼,然后递到周师爷面前。周师爷接过,仔细核对了一遍,点了点头,将认罪书重新推回张猛面前,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画押。”

张猛的手颤抖着,伸向印泥,蘸了红,然后在认罪书的末尾,按下一个鲜红的、颤抖的指印。指印的纹路很清晰,可边缘模糊,像一颗滴在纸上的、绝望的血泪。

做完这一切,他彻底瘫软下去,再也起不来了。

两个守卫进来,将他架起,拖出审讯室,拖上那条长而陡峭的石阶,拖进地面那片苍白而稀薄的日光里,拖进那个等待他的、不见天日的囚笼。

审讯室里,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那种混合了铁锈、血腥、腐朽的、令人窒息的气息。

苏绣棠站起身,玄色的裙摆扫过青砖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走到墙边,摘下那盏油灯,举到眼前,灯焰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光影深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亮得像两点寒星,寒星深处,映着刚刚过去的那场审讯,映着张猛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映着那些从他口中吐出的、令人心惊的真相。

许久,她放下油灯,转身,走出审讯室。

谢知遥跟在她身后,周师爷抱着那本写满了口供的册子,走在最后。

三人走上石阶,一步一步,走向地面,走向那片苍白而稀薄的日光,走向行辕深处那间书房。

书房里,灯已经点起了。

不是一盏,是整整十二盏铜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正中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上,摊着一张江南的地图,地图上已经用朱笔画了许多圈,许多线,许多标记——那是之前已经掌握的据点,已经捣毁的窝点,已经擒获的叛徒。

苏绣棠走到桌边,周师爷将口供册子放在桌上,翻到最后一页,上面记录着张猛吐出的那些新线索——

“灰隼”。

“那位王爷”。

七个被渗透的官员名字。

三个新的据点。

还有……京城“如意斋”的账房先生。

苏绣棠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从杭州移到京城,从江南移到那片更深的、更复杂的、暗流涌动的政治中心。她的指尖在“如意斋”三个字上顿了顿,然后轻轻一点,点在虚空中那个看不见的、却已经深深烙进心里的位置:

“这京城的水……”

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像自语,却清晰得能让房间里每个人都听见:

“看来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得多。”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暮色四合,将整座杭州城笼罩在一片沉沉的、近乎墨蓝的夜色里。夜色深处,有点点灯火亮起,灯火昏黄,在渐浓的夜色里像无数只窥伺的眼睛,眼睛深处,藏着太多看不见的阴谋,太多未解的谜团,太多……等待被揭开的真相。

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准备好走进那片更深的水,走进那片更浓的夜,走进那个更大的、更复杂的、注定要以血收场的棋局。

“是时候,”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决意,“准备回京了。”

话音落下,夜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天光。

而黎明,还在很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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