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舟的右手还抓着伞柄,指节发白。他靠着石柱站了有一会儿,腿一直在抖,可没松手。黑伞撑在地上,成了他唯一的支撑。胸口那把刀还在,插得深,动一下就疼得钻心。他不敢拔,怕一拔血就止不住。
左臂的皮肤硬邦邦的,像披了层铁壳,摸上去凉的。他低头看了眼,鳞片没退,也没再往上爬。这身子一半像人,一半不像。但他还能走,能想,能记住。
药箱滚在脚边,盖子开了条缝。他弯腰去捡,动作慢得像老了二十岁。指尖碰到箱子时,碰到了那个小瓷瓶。忘忧散。
瓶子沾了血,湿漉漉的。
他把它拿起来,对着幽暗的光看了看。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不多不少,刚好够一次。苏怀镜说过,吃了这个,痛苦就没了,记忆也会淡。不是全忘,是慢慢模糊,像雾散了一样。
他盯着瓶子,很久。
然后听见一个声音。
“你还记得实验室的事吗?”
他猛地抬头。
废墟里没人。
烟尘还在飘,火已经熄了大半。可他看见了她——苏怀镜站在倒塌的石梁旁边,穿着浅蓝色的实验服,头发用银链束着,手里拿着一根银针。不是幻影,也不是鬼魂,就是她平时的样子,低头写数据时那种神情。
她看着他,说:“你妈的血书上写的什么?”
他喉咙动了动,没立刻答。
她又说:“‘血纹现,天下劫’。可你到现在都没明白,这句话不是警告别人,是提醒你。”
他握紧了伞。
“我明白了。”他说,“它要的是人心。”
“那你还要吃这药吗?”她问。
他没说话。
她走近一步,声音轻了些:“你要真忘了我,谁来替我收这个药箱?谁来走完这条路?”
他低头看手里的瓶子。
如果忘了,就不疼了。不会想起母亲雨夜推他进地道,不会想起父亲死前攥着令牌,也不会想起她冲进火道时回头那一笑。
可要是都忘了,他还算什么?
他慢慢把瓶子塞回药箱,合上盖子。只抽出那张染血的纸条。血干了,字迹却显出来了,像是被体温催开的一样。
“冷宫地窖,有解药。”
他念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她早就准备好了。不是让他逃,是让他去找答案。
他把纸条折好,塞进衬衫内袋,贴着心口放。那里还插着刀,但心跳没停。
他扶着伞,一步一步往外走。
通道塌得厉害,有些地方只能侧身过。他走过祭坛残骸,地上全是碎石和焦木。有块布条挂在断柱上,是苏怀镜实验服的一角。他伸手扯下来,没多看,塞进袖口。
出口是一道斜坡,通向地面。外面在下雨。
雨水顺着裂缝滴下来,打在他脸上,凉的。他停下,从怀里摸出黑伞,撑开。伞骨响了一声,稳稳立住。
他抬头。
天是灰的,云压得很低。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远处皇城的轮廓藏在雨幕里,高墙、角楼、飞檐,像一头蹲着的兽。
他迈步走了出去。
脚踩进泥水里,溅起一片。左臂的鳞片被雨水打湿,颜色更深了。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拖着千斤重的东西。可没有停。
路上没人。
荒道两旁是枯树,枝条歪斜,被雨水打得低垂。他走过一段塌了半边的石桥,桥下河水浑浊,打着漩。一只破鞋浮在水面,转了几圈,沉了。
他没看。
只是走。
雨越下越大。
衣服全湿了,贴在身上。胸口的伤口开始发烫,血混着雨水往下流。他用手按着,不让血喷出来。可力气越来越小。
走到半路,他靠在一块碑石上喘气。
碑倒了,字磨平了,不知道是谁立的。他坐下来,把伞斜靠在肩上,腾出右手去摸药箱。打开,翻找。
找到了一瓶止血粉,是他自己配的,加了麻沸散。他倒了一些在掌心,直接按在伤口周围。疼得咬牙,但没叫。
药效上来后,痛感压下去一点。他重新站起来,继续走。
雨声中,他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
不是幻觉。
是系统。
【新世界线确认】
【血纹完整度归零】
他愣了一下。
低头看左臂。
鳞片还在,皮肤还是硬的,可那种体内烧灼的感觉没了。心口也不再有东西撞击的动静。血纹戒碎了,戒指嵌在肉里,可那股压迫人的力量,消失了。
他不是龙了。
也不是完全的人。
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他往前走。
皇城越来越近。高墙外有巡逻的影子闪过,铠甲反光。他知道那是清武司的人,也许陆玄冥也在等他。皇帝一定已经收到消息,说血纹载体正往宫里来。
他不怕。
他们要的是容器。
他不是。
他是来拿解药的。
也是来结束的。
走到城门前的长阶下,他停了一下。
台阶很高,雨水冲得发亮。守门的士兵没发现他,可能是因为雨太大,也可能是因为他站着不动,像一截枯木。
他抬起伞,遮住半张脸。
然后一步一步往上走。
脚步声被雨盖住了。
走到一半,他听见背后有动静。
回头。
什么都没有。
只有雨。
可他感觉有人在看他。
他没再动,站在原地。
几秒后,风卷着雨扑过来,打在伞面上,哗的一声。
他抬手摸了摸左手腕的旧伤疤。那里隐隐发烫,像是回应什么。
他又往前走。
台阶尽头是侧门,偏僻,常年不开。门缝里长了青苔。他记得这里,小时候母亲带他进宫看病,走的就是这道门。那时他还小,躲在她伞下,听见她说:“砚舟,别怕,有我在。”
现在他一个人。
但他还是进去了。
门没锁。
他推开门,走进去。
里面是条窄巷,两边是宫墙,墙上爬着藤蔓。地面铺着青石,被雨水洗得发黑。巷子很长,通向深处。
他沿着墙走。
走了没多久,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砖。他停下,低头看。
砖缝里卡着一枚银针。
他弯腰捡起来。
针尾刻了个“镜”字。
他握紧了。
继续往前。
巷子尽头是个小院,门匾写着“安和”。字掉了漆,风吹雨打多年。这是冷宫的地界。
他推门进去。
院子荒了,草长得比人高。正房的门虚掩着。窗纸破了,屋里黑着。
他站在门口,没急着进。
把伞收了,靠在门框上。
药箱放在脚边。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
“冷宫地窖,有解药。”
他点头。
转身走向屋侧的井台。
井口盖着石板,长满霉斑。他用力推开,一股阴冷的风从下面吹上来。
他取出钢笔,笔尾旋开,柳叶刀滑进掌心。
握紧。
然后抓住井边的绳梯,一格一格往下爬。
井壁湿滑,手心出汗。爬到一半,绳子晃了一下,他差点松手。
但他没掉。
继续下。
到底了。
地面是土的,踩上去软。前方有个洞口,低矮,得弯腰才能进。
他蹲下,刚要往里走。
突然听见里面有声音。
是女人的声音。
很轻,像是在哼歌。
他听清了。
是那首童谣。
“月儿弯,龙眠浅,守碑人不语,血纹落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