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还在滴,一滴一滴砸在铜盆里,声音没停过。
陈砚舟靠在井壁上,手指从内袋抽出一枚铜戒。戒面刻着“陈氏长命锁”五个字,边角磨得发亮。他没说话,只是把戒指贴在第一颗人牙上。
苏怀镜坐在对面,脖子上的伤口刚包好,布条渗着淡红。她看着那颗牙,又看向他的手。
牙是老太监临死前塞进她掌心的,一共十七颗,串成一圈,像是某种古怪的项链。当时她没问来历,现在也不问。
戒指碰上牙的瞬间,牙面忽地泛起一层灰光。一道细线射出,在湿墙上划出一条弯道,像巷子,又像地道。
“动了。”她说。
陈砚舟点头,换下一颗牙,再贴上去。
第二道线出现,交叉在前一条上。第三颗、第四颗……接连激活,墙上的线条越来越多,逐渐连成一片。
苏怀镜抽出一根银针,指尖一弹,针尖点在某处岔路口。
“这里。”她低声说,“书院地基下的排水渠,十年前塌过一次,没人敢修。”
陈砚舟盯着那点,眼神沉下去。
他认出来了。不只是排水渠,还有冷宫西侧的老井口、药铺后院的地窖门、西街拐角的石狮子底座——这些地方都标了记号,不是随便画的。
是名字。
陈姨娘、王婶、李叔……一个个浮现在线路节点上。每多激活一颗牙,就多一个名字。这些人他都记得,二十年前母亲逃亡时,曾带着他们穿过云州城。
后来全都失踪了。
“这条路……”他嗓音低哑,“是用人命铺出来的。”
苏怀镜没接话。她看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线,忽然觉得喘不过气。
第七颗牙激活时,她太阳穴猛地一跳。
像有根针扎进去,轻轻搅了一下。
她抬手按住额头,呼吸一滞。
第八颗牙亮起,那根针又动了,更深一点。
陈砚舟察觉到她的异样,转头看她:“怎么了?”
“没事。”她摇头,手指却微微发抖,“继续。”
第九颗、第十颗……
每激活一颗,她脑中就闪过一个画面——雨夜的屋檐、蓝伞滴水、炉火映着药罐、父亲锁柜子的手……全是小时候的事。
但不该这么清晰。
那些记忆本该被封住,被反噬散压着,不会自己往外冒。
她猛地睁眼,盯着陈砚舟手中的血纹戒。
“你感觉不到吗?”她声音发紧,“你在吸我的记忆。”
陈砚舟一顿。
他确实感觉到了。不是听见,也不是看见,而是像吞下去的东西在胃里翻腾——一些不属于他的片段,正顺着血纹往脑子里钻。
穿蓝裙子的小女孩站在屋檐下,手里撑着伞。
七岁那年,他发烧,母亲抱着他冲进济世堂。
小女孩递来一颗糖。
这些事,他没经历过,但现在却像亲历过一样清楚。
“你梦见那个女孩了?”他问。
苏怀镜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看见了。”他说,“就在刚才,从你脑子里。”
她整个人僵住。
第十一颗牙还在发光,墙上的线继续延伸。
但她突然抬手,银针疾出,直刺他眉心。
陈砚舟没躲。
针尖停在他皮肤上,差半寸就破皮。
“再试一颗。”她咬牙,“我会忘掉自己是谁。”
他盯着她,没动。
针尖微微颤着,她手在抖,但没收。
“你怕什么?”他问。
“我怕醒来以后,不知道自己是谁。”她说,“我怕哪天睁开眼,发现我不是苏怀镜,只是你们用来走完这条路的工具。”
井里安静下来。
雨水滴落,铜盆轻响。
他慢慢伸手,取下第十二颗牙,放回人牙串里。
剩下的五颗,没再碰。
“地图够了。”他说,“能走通就行。”
苏怀镜收回银针,指腹擦过针尾,确认无毒。她把针插回囊袋,动作很慢。
“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她忽然开口。
“你说。”
“我爹当年拼死藏起这串人牙,就是为了不让它落到守龙人手里。”她苦笑,“可现在,它还是被血纹打开了。”
陈砚舟低头看戒指,又看向墙上的路线图。
起点是这口枯井,终点是城西药铺。
中间经过三十七个标记点,十七个人名。
“他们不是白死的。”他说。
“那你打算走这条路?”
“我们没别的路。”
她沉默片刻,撕下实验服一角,重新缠住脖子。布条很快又被渗出的血浸湿。
“机关呢?”她问,“这么多年没人用,肯定有防侵入的设置。”
“我知道两处。”他说,“书院地基下有翻板陷阱,踩错位置会坠入焚尸坑。药铺地窖门口有铁闸,需要双钥开启。”
“谁有钥匙?”
“一把在我娘手里。”他摸了摸胸口,“另一把,应该在卖药翁身上。”
苏怀镜一怔:“他还活着?”
“不知道。”陈砚舟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但他三年前给我留过一封信,说‘等你找到人牙,我就该出现了’。”
她盯着他:“你觉得这是陷阱?”
“肯定是。”他语气平静,“但我们现在站的地方,本来就是陷阱的一部分。”
她没笑,也没反驳。
两人对视几秒,空气像凝住。
“你要是想活。”他忽然说,“就别再对我用针,除非我先动手。”
她点头:“我也只要你一句话——若我真成了你的敌人,不必犹豫。”
话音落下,井底重归寂静。
铜盆里的水晃了晃,倒映着上方井口的一片灰天。
陈砚舟把人牙串收进怀里,顺手检查钢笔和柳叶刀的位置。动作恢复成一贯的节奏,一下,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还能掌控什么。
苏怀镜靠在井壁,闭眼调息。颈侧那道线还在发热,时不时抽动一下,像有什么东西在皮下爬行。
她没去碰。
时间一点点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陈砚舟忽然开口:“你刚才刺我那一针,为什么没用力?”
她睁眼:“你想让我杀了你?”
“不想。”他说,“但你有机会。”
“我有。”她承认,“但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我下手。”
他看着她,很久。
“因为你刚才刺的是眉心。”他说,“那是阻断神经连接的点,不是杀人的穴。”
她嘴角动了动,没说话。
他又问:“如果我现在逼你走这条路,你会反抗吗?”
“会。”她答得干脆,“但我也知道,不走就得死。”
“所以你选合作?”
“暂时。”她看着他,“等哪天你变成另一个陆玄冥,我就亲手把你钉在地上。”
他笑了下,没反驳。
井外风声渐起,吹得井口藤蔓晃动。
他走到墙边,用手抹去一段湿泥,露出底下一块青砖。砖面刻着半个符号,像是“济”字的残角。
“这里。”他说,“是入口。”
苏怀镜起身走过来,蹲下查看。
“需要撬开?”
“不用。”他从袖中取出柳叶刀,刀背敲击砖缝三下,节奏特殊。
砖块轻轻一震,向内陷去。
下方传来机括转动的声音。
一道暗格缓缓打开,里面躺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匙,绑着一张纸条。
他伸手去拿。
指尖刚触到钥匙,苏怀镜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等等。”她盯着那把钥匙,“上面有味道。”
他停住。
她凑近嗅了嗅,眉头皱起:“苦杏仁混着薄荷,是‘迷魂引’。”
“涂在钥匙上?”
“对。”她说,“碰了会头晕,十步之内必倒。”
他冷笑一声,从内袋掏出一块油纸,裹住手再伸进去,取出钥匙和纸条。
纸条展开,只有四个字:
“信者死,行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