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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东省委家属院。

一栋栋灰色的苏式小楼,掩映在浓密的梧桐树影里。

祁同伟的车,缓缓停在院外。

他没有立刻下车。

他看着那扇熟悉的铁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路。

“猴魁。”

高育良最后说的两个字,在脑中盘旋。

那是他当年最喜欢的茶。

每次去老师家里,师母吴慧芬总会泡上一壶,然后听老师指点江山,挥斥方遒。

猴魁的清香,几乎是他对“老师”这个身份,最温暖的嗅觉记忆。

可现在,这股记忆里的茶香,却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沙瑞金面前的那场会议。

高育良那句“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要懂得收敛锋芒,尊重组织程序”,言犹在耳。

那不是提点。

那是拆台。

是当着汉东最高领导的面,给他祁同伟的“锐气”,画上一个“不懂规矩”的标签。

祁同伟下车。

关上车门的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清晰。

他迈步走向那栋小楼。

一步,一步。

从省政府到这里,不过半小时车程。

他却感觉走很久。

心里的念头,已经转了千百回。

这是一场鸿门宴吗?

老师是想敲打他,还是想彻底了结这段师生情分?

又或者,这背后,有他看不懂的,更深层次的博弈?

他想不透。

所以他来了。

亲自来看一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楼道里很安静。

他走到那扇熟悉的门前,抬手,敲门。

咚。

咚咚。

门开了。

开门的,是师母吴慧芬。

她穿着一身居家的衣服,头发简单地挽着。

看到门外的祁同伟,她脸上没有过往的热情。

“同伟来了。”

她的招呼,平淡,且带着一丝疲惫。

“师母。”

祁同伟躬身。

“老师在书房等你。”

吴慧芬侧过身,让他进来。

祁同伟换鞋进屋。

屋子里的陈设,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但气氛,全变了。

空气里,没有了往日的书香和茶香。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药味的,沉闷的气息。

吴慧芬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给他倒杯白水,然后就走进厨房。

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

祁同伟端着水杯,走向书房。

书房的门,虚掩着。

一丝光亮从门缝里透出来。

他站定,深呼吸。

然后,伸出手,轻轻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吱呀——

门开了。

书房里的景象,映入眼帘。

那一瞬间,祁同伟整个人都僵在门口。

他准备了无数种可能。

老师的质问。

老师的冷漠。

老师的算计。

但他唯独没有准备好,看到眼前这一幕。

高育良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

他没有看书,没有批阅文件。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背,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无论何时都挺得笔直的背。

那道曾经撑起整个汉东政法系的脊梁,塌了下去。

整个人陷在宽大的椅子里,显得异常瘦小。

桌上的台灯,光线并不明亮。

那光照在他的头上,以前只是夹杂着些许银丝的黑发,现在,几乎全白了。

乱糟糟的,没有打理,像是很久没有梳过。

光线照在他放在桌面上的手。

那双手,曾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

现在,皮肤干瘪,布满褐色的斑点,青色的血管凸起。

比上一次在省委大会上见到时,判若两人。

上次,他还是那个衣着考究,气度俨然的省委副书记。

现在,他只是一个……枯槁的老人。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震撼,攫住了祁同伟的心脏。

他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防备,所有的冷硬,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书桌后的人,缓缓抬起头。

那张脸。

祁同伟的呼吸,停滞。

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眼窝塌了下去。

那双曾经锐利,能洞穿人心的眼睛,此刻,浑浊,无神。

里面,是化不开的疲惫和灰败。

“来了。”

高育良开口。

两个字,气若游丝。

祁同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感觉喉咙里堵着什么东西,发不出一个音节。

“坐吧。”

高育良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的手指,在灯光下,微微颤抖。

祁同伟机械地迈开脚步,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桌子上,摆着一套茶具。

旁边,放着一罐茶叶。

太平猴魁。

茶叶罐的盖子开着,一股熟悉的清香,飘散在混浊的空气里。

“自己泡吧。”

高育良的声音,依然很轻。

“很久没给你泡过了。”

祁同伟看着那罐茶叶。

然后,伸出手。

他拿起茶壶,想去取茶叶。

他的手,一向很稳。

无论是握枪,还是签字,都稳如磐石。

可现在,这只手,却不听使唤地抖动起来。

他努力地想控制住。

但越想控制,抖得越厉害。

茶匙和茶叶罐的边缘,发出一连串轻微而刺耳的碰撞声。

叮……叮叮……

他舀不起茶叶。

那几片轻飘飘的绿叶,就是不肯落进他的茶匙里。

“我……”

他想说点什么。

想说自己今天有点累。

想找个借口。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放弃了。

他放下茶匙,双手撑在桌面上,低着头。

肩膀,在剧烈地起伏。

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像失控的洪水,冲垮他用理智筑起的所有堤坝。

不解。

愤怒。

委屈。

还有一种被最亲近的人,从背后捅一刀的,刺骨的悲凉。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许久。

许久。

祁同伟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看着眼前这个苍老得让他感到陌生的老师。

那个曾经在他走投无路时,为他指点迷津的老师。

那个在他声名狼藉时,依旧肯叫他一声“同伟”的老师。

他终于,问出那个盘踞在心底,几乎要把他撕裂的问题。

他的喉结滚动。

“老师……”

他的嗓子干涩,破碎。

“为什么?”

他盯着高育良那双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在省委,在沙瑞金书记面前……”

“您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

高育良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

仿佛在审视,又仿佛在追忆。

良久。

他缓缓地,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凉的白水。

轻轻地,抿了一口。

水杯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那双衰老的手,拿起桌上的那罐猴魁。

他的动作很慢,很吃力。

他用那只颤抖的手,笨拙地,将茶叶,一点一点,拨进祁同伟面前的空杯里。

然后,他拿起热水壶,将滚烫的开水,注进去。

嫩绿的茶叶,在水中翻滚,舒展。

一缕清香,袅袅升起。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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