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秋意愈发深沉，凉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在寂寥的宫巷里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声响，平添几分萧索。
苏云昭再次奉诏入宫，此番是由内务府派来的资深嬷嬷，为其详细讲解大婚当日更为繁琐复杂的礼仪流程。
从清晨起身的梳妆打扮，到迎亲、拜堂、合卺、谒庙的每一个环节，再到服饰、仪仗、言行举止的种种规矩，极其详尽的讲解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苏云昭听得十分认真，将所有要点一一记在心中，她知道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功课。然而在整个过程里，她始终分出一半心神，牢记着皇后那日的隐晦指点，并在脑海中不断勾勒着计划。
待到礼仪演练暂告一段落，众嬷嬷宫女稍作休息之时，苏云昭便借口更衣透气，只带着最信任的挽月，看似随意地朝着西六宫外围那片更加寂静的区域漫步而去。
此处的宫墙显得愈发古旧，琉璃瓦的颜色也黯淡了许多，人迹罕至，唯有秋风穿过空荡殿宇时发出的呜咽之声，更显得此地寂寥荒僻。
她按照事先规划好的路线，走向一处靠近宫墙、据说平日只有一两位老宫人看守的小佛堂。
此处果然香火稀落，佛堂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烛和旧木混合的气息。一位头发几乎全白、身形佝偻的老嬷嬷，正独自跪在蒲团上，低低地念诵着经文，声音沙哑而含糊，几乎听不清内容。
苏云昭静立门外，耐心等待了片刻，待老嬷嬷一段经文念诵完毕，正要起身时，才缓步上前，先是姿态谦和地请教了一处佛经中看似浅显实则容易混淆的释义，又语气真诚地夸赞这佛堂虽小，却自有一股远离尘嚣的清净庄严之气。
那老嬷嬷睁开一双浑浊不堪的眼睛，仔细打量了她片刻，似乎从她衣饰气度判断出身份不凡，态度倒也还算客气，慢吞吞地、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解答了几句。
苏云昭心中微喜，顺势将话题引开，从佛堂供奉的佛像形态，聊到往年宫中重大节庆时礼佛的盛况旧事，再看似“无意”地、带着几分感伤提及自己的母亲生前似乎也诚心礼佛，偶尔还会亲手抄写经卷，随即又感叹时光无情，岁月流逝，许多当年的旧人旧事、风俗光景，如今都已湮没无闻，再也寻不回了。
那老嬷嬷安静地听着，浑浊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恍惚迷离，似乎也被勾起了深埋心底的回忆，嘴唇嗫嚅着，喃喃低语道：“是啊……姑娘说得是……一转眼，老婆子我进宫伺候，在这四方城里都待了四十多个年头喽……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好的坏的，真是太多太多了……就像那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
苏云昭心中猛地一动，机会来了！她正欲小心翼翼地、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过去有没有哪位娘娘特别喜欢画画”或者“宫里是否有过画得特别逼真像活人一样的画”这类关键问题，佛堂那虚掩的旧木门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急促而又刻意放重的脚步声。
只见一名穿着体面、面料讲究的深蓝色太监袍服的中年太监，领着两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快步走了进来。
那为首太监目光如电，迅速在佛堂内扫视一圈，掠过苏云昭时，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却没能逃过苏云昭眼睛的锐利与审视，随即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对着那老嬷嬷扬声笑道：“张嬷嬷！您老怎么还躲在这儿念经图清静呢？快别念了！内务府派了管事大人来核对各处人员名册，发放这个月的份例银子，都等您老半天了！耽误了正事，咱们可都吃罪不起！”
那张嬷嬷一听“内务府”、“管事大人”、“份例”这些字眼，脸上那点恍惚怀念的神色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刻被一种深入骨髓的惶恐与顺从所取代，她连忙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拍打一下膝盖上的灰尘，就连连点头哈腰：“哎哟哟！瞧我这老糊涂！竟把这么要紧的事给忘了！罪过罪过！这就去，这就跟公公去！”
她甚至来不及再看苏云昭一眼，更别提道别，便跟着那中年太监匆匆离去。那中年太监临出门前，又回头意味深长地瞥了苏云昭一眼，那眼神里带着清晰的警告与不容错辩的监视意味。
苏云昭独自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颗心缓缓沉了下去，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这打断来得太过巧合，太过刻意！那中年太监眼神凌厉，姿态强硬，绝非普通内务府办事人员。是谢明蓁的人？还是林贵妃的人？她们的动作竟然如此之快，如此无所不在！自己的行踪完全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第一次尝试，就此夭折，非但一无所获，反而彻底暴露了自己对此地、对此类老宫人的兴趣，打草惊蛇。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挫败与寒意，并不气馁，依照名单和记忆中的布局图，又试探了两处可能的地方。
一处是看守废弃旧书库的一位老太监，耳朵似乎有些背，但一听到苏云昭试探着问起旧年的人事变迁，立刻变得眼神躲闪，言辞闪烁，只反复说自己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便借口要去洒扫，几乎是落荒而逃。
另一处是负责照料一处偏僻暖房花木的老宫人，倒是相对健谈些，和苏云昭聊了些往年宫宴时用什么花、如何摆放的趣事，但一旦苏云昭的话头稍稍触及先帝朝或是当今陛下初登基时嫔妃的具体事宜，那老宫人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般，立刻噤声，脸上露出恐惧之色，连连摆手道：“贵人们的事情，年代又久了，岂是奴婢们能胡乱议论的？姑娘您金尊玉贵，莫要打听这些，也莫要为难老身了，求您了！”
显然，谢明蓁的“安抚”或者说“警告”已经在她到来之前，就如同冰冷的潮水，率先席卷了这些可能的目标。这些在深宫中挣扎求生了一辈子的老人，早已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刻入了骨子里，绝不会为了一个看似得宠、实则根基未稳的准王妃，去触碰那些显而易见的、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禁忌。
希望似乎再次变得渺茫，前路仿佛被一堵无形的厚墙彻底堵死。
苏云昭站在宫巷深处，仰头望着那被高耸朱红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灰蓝色的天空，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与无力。
这重重宫阙，如同一只庞大无比的巨兽，不仅吞噬了无数鲜活的青春和生命，更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死死地压在厚重的躯壳之下，拒绝任何人的探寻。
难道真的要就此放弃？不。绝不能。她想起母亲日渐模糊的温柔容颜，想起那可能存在的、记录了真相的密信，想起瑞王那双沉静而给予她信任的眼眸。她身上背负的，早已不仅仅是自己的好奇心。
既然“问”不到，那便如皇后所言，依靠“看”和“等”。她需要彻底改变策略。
名单上这些具体的人，或许无法直接提供信息，但她们的存在本身，她们曾经的职务变迁，她们服役的时间点和地点，这些信息如果交叉比对，或许就能勾勒出某种线索。她需要更系统、更冷静地重新梳理这份名单。
回到疏影轩，她再次将自己关在房内，拒绝了所有打扰。
她铺开纸张，提起笔，将名单上的名字与已知的宫廷机构变迁、先帝末年到今上初年发生的大事件时间表，进行粗略的交叉比对。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繁琐且希望极为渺茫的工作，如同在一片无尽的沙漠中寻找一颗特定的沙粒。
时间一点点流逝，烛火噼啪作响，窗外夜色渐浓。
就在她眼睛酸涩，几乎要被绝望笼罩之时，指尖无意间划过名单上的一个名字——“芸娘”。
这个名字旁边，有一个她之前用极小字体做的注记：“疑曾短暂侍奉刘美人？约永熙五年后调至绣坊”。这个注记是她之前多方打听、从各种零散模糊的信息中拼凑推测而来，一直未能得到证实。
刘美人！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脑海中的迷雾！如果这个芸娘真的曾经侍奉过刘美人，又在刘美人出事后不久被调离原处，去了绣坊……绣坊！皇后之前不就提过可以借“花样子”这类话题去接近吗？以请教刺绣花样、讨论针法为名去绣坊，岂不是最自然、最不易引人怀疑的理由？而且绣坊不同于那些冷僻的角落，那里人员相对多一些，流动性也可能大一些，反而可能不如那些地方监视得那般严密？
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曙光，终于穿透了重重迷雾！虽然依旧无法确定这个芸娘是否还在世，是否仍在绣坊，但这无疑是目前所有线索中，最明确、最具操作性的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