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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再次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她被扔在柴房的干草堆上,手腕被铁链锁在房梁的铁钩上,铁链不长,刚够她蜷缩着挪动。额头的伤口结了层硬痂,一动就牵扯着头皮发麻,嘴角的血渍干成了深褐色,黏在下巴上,像块洗不掉的污垢。

柴房里堆着半捆发霉的玉米秆,墙角有个豁口,冷风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土,扑在她脸上。她咳了两声,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是昨天被王二柱掐出来的。

“醒了就吱声。”柴房的门被推开条缝,老妇人的脸探进来,眼神里没什么温度,“二柱说了,肯认错就给口热的,不然就饿死你。”

李娟没说话,只是把头往干草堆里埋得更深。她看见老妇人手里端着的搪瓷碗,碗沿豁了个三角口,里面盛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上面飘着几粒发霉的玉米粒。

门“吱呀”一声关上了。铁链在房梁上晃了晃,发出沉闷的响声。李娟盯着那碗糊糊,胃里空得发慌,却恶心得直犯呕。她想起自己被拐前,最后一顿吃的是母亲包的韭菜鸡蛋饺子,父亲还笑着说“多吃点,到了县城可没这口热乎的”。

中午时,张婶来了。她拎着个竹篮,进门就叹着气解开铁链:“傻妹子,跟他们犟啥?命要紧。”她从篮子里拿出个白面馒头,还有一小瓶红药水,“俺偷着给你带的,快吃。”

李娟接过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突然没了力气,眼泪掉在馒头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张婶,”她哽咽着问,“你当年……也是这样吗?”

张婶往柴房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比你还惨。俺被拐来时才十七,拼死反抗,被打得三天起不来床。后来有了娃,看着娃的脸,就啥都忍了。”她给李娟涂红药水,棉签碰到伤口时,李娟疼得瑟缩了一下。

“你看俺这胳膊。”张婶撸起袖子,露出小臂上道长长的疤痕,像条扭曲的蚯蚓,“当年想往山上跑,被他们放的狼狗撕的。”她的声音发颤,“那狗牙都嵌进肉里了,俺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

“没想到啥?”李娟追问。

张婶的眼圈红了:“没想到俺男人,就是买俺的那个,居然把狗打死了。他抱着俺往卫生院跑,脚都崴了,血顺着裤腿往下滴……”她别过头,“后来俺就想,算了,就当是命。”

李娟啃着馒头,没再说话。她懂张婶的意思——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就能被当成救命的稻草。可她忘不了王二柱拳头的重量,忘不了老妇人盯着她肚子的眼神,那些不是善意,是把人往死里困的枷锁。

下午,王二柱扛着锄头进了柴房。他看都没看李娟,径直走到墙角翻找东西,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土,是刚从地里回来。“俺娘说了,你要是肯给俺生娃,就不用待这柴房。”他头也不抬地说,声音硬邦邦的。

李娟攥紧了手里的馒头,指甲嵌进掌心:“我不会给你生的。”

王二柱猛地转过身,眼睛红得吓人。他几步冲过来,掐住李娟的脖子,把她按在干草堆上:“你以为你是谁?城里来的老师就金贵?到了这就得守规矩!”他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俺花钱买的你,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

李娟的喉咙被掐得生疼,喘不上气,眼前阵阵发黑。她胡乱抓着,摸到根断了的玉米秆,狠狠扎向王二柱的胳膊。王二柱疼得骂了句脏话,松开手后退两步,胳膊上渗出血珠,洇湿了灰扑扑的袖口。

“你等着!”他指着李娟,胸口剧烈起伏,“等俺让你怀上娃,看你还嘴硬!”

王二柱走后,李娟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喉咙里尝到铁锈味。她看着墙角那道透风的豁口,外面有几只麻雀在啄食,蹦蹦跳跳的,想去哪就去哪。

为什么它们能飞,我却不能?

天黑时,老妇人送来晚饭,还是那碗稀得可怜的玉米糊糊。“喝了吧。”她把碗放在地上,“二柱他爹托人带话,说你要是不听话,就把你卖给山那边的老光棍,听说那人打媳妇,打死两个了。”

李娟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老妇人说的是实话,在这深山里,女人的命比牲口还贱。她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糊糊,玉米的涩味刺得嗓子疼,可她必须喝——只有活着,才有逃跑的可能。

夜里,柴房的门被轻轻推开。李娟以为是王二柱,吓得缩到墙角,却看见刘寡妇的身影。她手里拿着件打满补丁的棉袄,塞到李娟怀里:“山里冷,别冻病了。”

“你咋来了?”李娟小声问。

刘寡妇往门外看了看,从口袋里掏出个油纸包:“俺给你带了两个煮鸡蛋,是俺攒着给俺闺女补身子的。”她的声音很轻,“俺听见你跟王二柱吵了,你得顺着他点,别硬碰硬。”

李娟剥开鸡蛋,温热的蛋清滑进嘴里,带着淡淡的腥味,是她这些天吃过最像样的东西。“你闺女……叫啥名?”

“叫盼娣。”刘寡妇笑了笑,眼里有了点光,“盼着她能走出这山,盼着她这辈子不用遭俺这罪。”她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这是俺教她写的字,你看看。”

本子是用烟盒纸订的,上面是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山”“水”“家”,最后一页画着个火柴人,旁边写着“妈妈”。李娟的鼻子一酸,想起自己班上的学生,他们的练习本是崭新的,铅笔是带橡皮的,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有个和他们一样大的女孩,连写个“家”字都这么难。

“俺走了。”刘寡妇起身要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后山上有片野栗子林,月圆的时候能看见外面的公路。”

李娟的心猛地一跳,攥紧了手里的鸡蛋壳。

刘寡妇走后,李娟把棉袄裹在身上,棉袄上有股淡淡的烟火气,是山里人家的味道。她摸着口袋里的油纸,上面还沾着鸡蛋的余温。原来在这冰封的绝望里,真的有人在偷偷给她递火把。

她把鸡蛋壳埋进干草堆,像埋下个秘密。然后,她闭上眼睛,在心里默数公路的方向——刘寡妇说,月圆的时候能看见。

还有三天就是满月了。

满月那天,李娟故意对送饭的老妇人说:“我想通了,我跟你们过日子。”老妇人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忙不迭地去叫王二柱,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二柱!二柱!那丫头想通了!”

王二柱冲进柴房时,手里还攥着磨得发亮的锄头。他上下打量着李娟,眼神里满是怀疑:“你没骗俺?”

“没骗你。”李娟低下头,声音放得很软,“我就是……想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她知道,这是山里女人最基本的诉求,不会引起怀疑。

王二柱果然松了口气,咧开嘴笑了,疤脸像条活过来的蜈蚣:“这有啥难的!让俺娘烧锅热水,你去堂屋洗。”他解开铁链时,还拍了拍李娟的肩膀,“这就对了嘛,早这样不就少受罪了?”

李娟没说话,跟着老妇人往堂屋走。路过院子时,她看见张婶站在自家门口,手里抱着刚洗完的衣服,看见她时,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块东西——是把小小的铁剪刀,大概是做针线活用的,刃口磨得很锋利。

“藏好。”张婶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眼里却有千言万语。

堂屋的锅里烧着热水,冒着白汽。老妇人出去借肥皂,屋里只剩下李娟一个人。她迅速拉开墙角的柜子,里面堆着些旧衣服,大多是打补丁的。她从最底下翻出件深蓝色的粗布褂子,还有条耐磨的劳动布裤子——这是逃跑时最好的行头。

老妇人回来时,手里拿着块发黄的肥皂,上面还沾着猪毛。“快洗吧,水热乎。”她絮絮叨叨地说,“洗完了俺给你煮鸡蛋,补补身子,早点给俺生个大胖小子……”

李娟蹲在灶台前,用葫芦瓢往身上舀水。热水烫得皮肤发红,却冲不掉身上的血腥味和霉味。她看见锅里的水面映出自己的脸:颧骨高了,眼窝陷了,额头上的痂还没掉,像块丑陋的补丁。

这就是被拐卖十五天的自己。

洗完澡换好衣服,李娟跟着王二柱去地里干活。她知道,这是获取信任的最好办法。王二柱让她拔草,自己则在旁边翻地,锄头砸在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像在敲鼓。

李娟一边拔草,一边偷偷观察四周。这片地在村子边缘,往南走就是连绵的山林,刘寡妇说的野栗子林应该就在那片山坳里。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带着草木的腥气,她深吸一口气,那是自由的味道。

中午吃饭时,王二柱喝了两盅白酒,话多了起来。“等收了玉米,就给你扯块红布做身新衣服。”他给李娟夹了块腊肉,是碗里唯一像样的荤菜,“俺们这疙瘩,娶媳妇就得穿红的。”

李娟咬着腊肉,味同嚼蜡。她看见老妇人一个劲地往她碗里添饭,眼神里的期待像团火,烧得她心口发疼。这些人不是天生的恶人,却被贫穷和愚昧逼成了吃人的野兽。

傍晚收工时,李娟说想去山上捡点野栗子,“听说栗子补身子,想给婶子你炖汤喝。”老妇人笑得合不拢嘴,忙让王二柱陪着去:“多捡点!让这丫头补补,好早点怀娃!”

王二柱扛着麻袋,跟在李娟身后往山上走。月光很亮,把山路照得发白,像条铺在地上的银带。李娟故意走得很慢,时不时弯腰假装找栗子,其实是在记路——哪里有陡坡,哪里有石头,哪里能藏人。

“你看那片林子,”王二柱指着前面黑压压的树林,“里面栗子多,就是有野兽,你别乱跑。”

李娟点点头,心里却在跳——那就是刘寡妇说的野栗子林,穿过这片林子,就能看见公路。

进了林子,王二柱把麻袋往地上一扔,掏出火柴点了支烟:“你捡吧,俺在这歇会儿。”他靠在棵老栗子树上,很快就打起了盹,鼾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响。

李娟的心跳得像擂鼓。她假装往林子深处走,脚步却越来越快。手里的小剪刀被汗浸湿了,滑溜溜的。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张巨大的网。

突然,身后传来王二柱的吼声:“你往哪跑!”

李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拔腿就往林子深处冲。树枝划破了她的脸颊,带刺的藤蔓缠住了她的裤腿,她听见王二柱追赶的脚步声,听见他气急败坏的咒骂:“小贱人!又想跑!这次非打断你的腿!”

她想起张婶给的剪刀,猛地抽出来,回身朝王二柱挥去。剪刀划破了他的胳膊,他疼得嗷嗷叫,却没停下脚步,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让你跑!让你跑!”他骑在李娟身上,拳头往她背上砸,“俺看你是不想活了!”

李娟的背像断了一样疼,她胡乱抓着地上的石头,狠狠砸向王二柱的头。石头不大,却带着豁口,一下子就见了血。王二柱惨叫一声,松开了手,李娟趁机推开他,连滚带爬地往林子深处跑。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见王二柱的吼声,才瘫在地上大口喘气。月光照在她身上,冷得像冰。她摸了摸后背,满手都是黏糊糊的血,是被树枝划破的。

休息了一会儿,她挣扎着站起来,辨认着方向——刘寡妇说,朝着有车灯的方向走。果然,远处的山坳里,隐约有光点在移动,是公路上的汽车!

她朝着光点的方向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陡,好几次都差点滚下去。手指被栗子壳扎破了,渗出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不能停。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李娟终于走出了野栗子林。她趴在山坡上,看见下面蜿蜒的公路,像条银色的带子。一辆货车正慢悠悠地驶来,车灯在晨雾中闪着昏黄的光。

李娟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朝着货车的方向挥手,嘴里喊着:“停车!救救我!”她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几乎听不见。

货车似乎没看见她,依旧往前开。李娟急得眼泪都掉了下来,她抓起块石头,朝着货车的方向扔过去,虽然知道砸不到,却像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就在这时,货车突然减速了。司机探出头,朝山坡上看了看,似乎在犹豫。李娟拼命挥手,把那件深蓝色的褂子脱下来,朝着空中挥舞——那是她此刻唯一能引起注意的东西。

货车终于停了下来。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打开车门,看见李娟满身是血的样子,吓了一跳:“你咋了?”

“我被拐卖了,”李娟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混着脸上的泥往下淌,“求求你,带我走,随便去哪都行!”

司机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指着副驾驶:“快上车!”

李娟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拉开车门的瞬间,腿一软差点跪下。司机扶住她,递给她瓶水:“先喝点水,慢慢说。”

货车重新启动时,李娟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黑压压的山林。山尖上已经染上了晨光,可她知道,那片看似平静的绿色里,藏着多少女人的血和泪。

“师傅,”李娟攥紧了手里的小剪刀,“能帮我报个警吗?”

司机点点头,从仪表盘上拿起手机:“你说地址,我现在就打。”

李娟报出“王家沟”三个字时,声音很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她知道,这不是结束,是开始——她要回去,带着光,照亮那些还被困在黑暗里的人。

车窗外,晨光越来越亮,把公路染成了金色。李娟靠在座椅上,终于闭上了眼睛。她梦见张婶的剪刀,梦见刘寡妇的鸡蛋,梦见盼娣本子上的“家”字,那些细碎的善意,此刻都变成了照亮前路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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