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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金缮凝时香满窗

齐铭磊踩着青石板往老巷走时,才发现掌心的碎瓷片烫得惊人。那点暖顺着指尖往胳膊上爬,连带着半透明的胳膊都染上点淡粉——像是魂魄被什么东西烘得慢慢凝实了。

老巷的茉莉香比在易安和余娉的房子里浓十倍。风裹着香往鼻子里钻,混着陶窑特有的烟火气,暖得人鼻尖发酸。巷尾第三间的老房子亮着灯,窗纸上投着个蹲坐的影子,正低头往什么东西上描着什么,手边摆着盏马灯,橘黄的光漫在窗台上,照着半盆没揉完的陶泥。

是庄雨眠。

齐铭磊在巷口站了很久,脚像钉在青石板上。他看见她指尖捏着支细毛笔,笔锋蘸着金粉,正往一只淡蓝杯子的口沿上描——那杯子摆在窗台上,杯口嵌着块碎瓷片,是他掉在天台的那块,边缘沾着的血渍被金粉盖了大半,只留着点淡红,像茉莉花瓣落上去的印子。

“金粉得调得稠点。”她忽然轻声说,像是在跟谁说话,指尖的毛笔顿了顿,金粉在瓷片旁描出个小小的弧,“周师傅说调稀了容易裂,你总怕疼,裂了又该攥着杯子发抖了。”

齐铭磊的喉咙猛地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他往前挪了半步,青石板被踩得“咔”响了声。

窗纸上的影子僵住了。

庄雨眠慢慢转过身时,手里还捏着那支金粉笔。她的白衬衫沾着点黑灰,是烘窑时蹭的;眼下有层青黑,却比在设计院时亮——眼睛里盛着马灯的光,像落了两颗星星。她看见他时没惊讶,只是眨了眨眼,睫毛上沾着的细陶泥掉下来,落在鼻尖上,像颗小痣。

“你回来了。”她举了举手里的杯子,金粉在灯下发亮,“刚描到第三圈,金缝还没干呢。”

齐铭磊站在门口没动,指尖攥着那半块碎瓷片——现在它已经不再透明,瓷面泛着温润的光,和窗台上杯子里的那块严丝合缝。“你……”他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像被烟熏过,“不怕我……”

“怕你走丢了。”庄雨眠打断他,把杯子轻轻放在马灯旁烤,金粉在暖光里慢慢凝住,“周师傅说碎瓷的魂认路,你揣着那块瓷片呢,总能跟着茉莉香找回来。”她蹲回窗台下,从盆里揪出块陶泥,往他手里塞,“来,揉泥。窑温正好,再烧只情侣杯,这次要印两个并排的手印。”

陶泥在掌心暖乎乎的,带着她指尖的温度。齐铭磊学着她以前教的样子,把泥放在掌心揉,指尖蹭过泥里没揉开的小疙瘩——是片干茉莉花瓣,被揉得软乎乎的,混在泥里发香。

“季宴走前留了封信。”庄雨眠忽然说,她的手指覆在他的手上,教他把花瓣揉匀,“说我妈当年让他去国外,是怕他总守着老窑耽误前程。还说……”她顿了顿,指尖捏着陶泥往他手心里按,“还说我妈留了只没烧完的杯子,杯底刻着你的名字——去年你刚到设计院那天,我妈托周师傅把杯子埋在茉莉树下了,说等你敢面对自己了,就让我挖出来。”

齐铭磊捏着陶泥的手猛地一紧。他想起上周在天台时,季宴说“你配不上”,原来季宴早知道——知道他不是拖累,是被老早就惦记着的人。

马灯的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陶泥被揉得越来越软,慢慢印出两个并排的手印。庄雨眠的手印小,他的手印大,边缘蹭在一起,像两朵靠得很近的茉莉。

“我妈说烧瓷得有等的耐心。”她把印好手印的陶泥放进窑口旁烘着,金粉笔还捏在手里,“等窑温,等釉干,等金缝凝实。人也一样,等你敢说疼,等你肯回头,等你知道……”她转过身,踮脚往他鼻尖上蹭了蹭,把那颗陶泥小痣蹭掉,“你比谁都配被暖着。”

齐铭磊忽然抬手抱住她。手臂穿过她的胳膊肘,把她往怀里带了带——这次能真切地抱住了,能摸到她后背的薄汗,能闻到她发梢的茉莉香,能感觉到她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只找到窝的小兽。

“杯子……”他把脸埋在她发顶,声音闷在香里,“金缝干了能盛水吗?”

“能。”庄雨眠在他怀里笑,梨涡蹭着他的胸口,“盛热水,泡茉莉茶,你一杯,我一杯。周师傅说描三遍的金缝最结实,摔都摔不裂。”

窑里的柴烧得噼啪响,火星子从窑口蹦出来,落在窗台上的陶泥盆里,没烧着什么,只把陶泥映得暖融融的。马灯的光漫在墙上,把两个交叠的影子投上去,忽高忽低的,像在跳舞。

齐铭磊攥着掌心的碎瓷片——现在它已经和窗台上杯子里的那块融成了一体,金缝在灯下发亮,把半朵茉莉补成了整朵。他忽然想起易安说的“魂要是牵得紧,不用桥也能找着路”,原来路早就在这儿:在揉软的陶泥里,在未干的金缝里,在马灯映着的影子里,在她踮脚蹭他鼻尖的暖里。

巷口的茉莉树被风拂得轻响,落了片花瓣在窗台上,正好落在那只刚描完金缝的杯子旁。淡蓝的瓷,亮金的缝,白的花瓣,在马灯的光里凑成了团暖,像谁把没说完的话,都揉进了这晚的风里。

齐铭磊站在门口没动,指尖攥着的碎瓷片烫得几乎要烙进肉里。他看着庄雨眠举着那支金粉笔,笔尖悬在杯口的碎瓷片旁,金粉在马灯的光里闪着细亮的星子——她描得极慢,笔尖每顿一下,都要对着光眯着眼看半天,像在补一块稀世的玉。

“金粉调稠了才粘得牢。”她又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些,指尖捏着笔杆微微发颤,“周师傅说金缮最忌心躁,心一慌,金缝就歪了……你以前总笑我描得慢,说我像只磨磨蹭蹭的小蜗牛。”

齐铭磊的喉咙堵得发疼,想说句“没笑过”,却发不出声音。他记得自己只说过“描得好看”——那天在老巷陶窑前,她蹲在火边描第一圈金缝,火星子落在她发梢,她都没顾上拍,只盯着杯口笑:“你看这金缝亮不亮?”那时他蹲在她身边,看着金粉在她指尖慢慢凝出弧度,心里软得像刚揉好的陶泥。

庄雨眠把金粉笔搁在马灯旁,伸手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她的指尖沾着金粉,在灯光下泛着浅黄,蹭过白衬衫的袖口时,留下几道细碎的痕。“你掉在天台的碎瓷片,是周师傅帮我捡回来的。”她忽然说,视线落在窗台上的杯子上,金缝在暖光里慢慢凝实,“她那天去医院送药,看见季宴站在天台门口红着眼,就猜着出事了……瓷片掉在天台角落,沾着血,周师傅说‘这是齐小子的魂牵着呢’。”

齐铭磊这才发现,杯口嵌着的碎瓷片边缘,那点淡红的血渍被金粉盖得极巧——不是硬生生遮住,是顺着血痕的纹路描的金,让那点红成了金缝旁一颗小小的痣,像他第一次在设计院茶水间看见她时,她眼角那颗泪痣。

“季宴走前把手机还给我了。”庄雨眠从裤兜里摸出个手机,屏幕裂着缝,正是他掉在天台的那部,“他说你在天台说‘别等了’,可他没说你是怎么想的——我知道你是怕拖累我。”她顿了顿,拿起手机按亮屏幕,壁纸是张陶泥的照片:上面印着两个并排的手印,一个是她的,一个是他的,边缘蹭着些茉莉花瓣,“可你忘了,我妈说过,好瓷不怕裂,就怕没人肯描金。”

马灯的光忽然晃了晃,是庄雨眠伸手去够窗台上的陶泥盆。她把没揉完的陶泥往他怀里塞时,指尖碰着他的手,暖得像窑边的火气。“来揉泥。”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哭腔,却又笑着,梨涡陷得很深,“周师傅说窑温能稳住到后半夜,咱们赶在天亮前烧两只情侣杯,把手缠麻绳,你一只,我一只,冬天握着不凉。”

陶泥在两人掌心慢慢揉开时,齐铭磊才发现泥里掺着新采的茉莉花瓣——是傍晚刚摘的,还带着潮意,被揉得软乎乎的,混在陶泥里发香。庄雨眠的手覆在他的手上,指尖带着金粉的暖,教他把花瓣揉得更匀些:“得把花瓣揉进泥心,烧出来的瓷才带香,不容易裂。”

“我以前总躲着你。”齐铭磊忽然开口,声音闷在陶泥的暖香里,“在设计院躲,在老巷也躲……怕你看见我抽屉里的药瓶,怕你听见我喘不上气时的动静。”

“我知道。”庄雨眠把陶泥往他掌心按了按,让两人的手印更深些,“可我也看见你偷偷把我放的茉莉糖摆在药瓶旁,看见你蹲在消防通道抽烟时,总往结构部的方向望。齐铭磊,”她抬头看他时,马灯的光落在她眼里,像落了两颗小太阳,“你不用怕。我妈说过,两个人凑在一起描金,总比一个人扛着强。”

窑里的柴烧得噼啪响,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高忽低的。齐铭磊低头看着交叠的手,看着陶泥上慢慢清晰的两个手印,忽然想起季宴在天台说的“你配不上”——原来配不配,从不是看谁护着谁,是看谁肯陪着谁揉一块带香的陶泥,肯蹲在窑前守着未干的金缝,肯把对方的碎瓷片当宝贝似的嵌在杯口。

庄雨眠把揉好的陶泥坯往窑口放时,齐铭磊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腕上还留着那天捡瓷片时被柴枝划的浅疤,在灯光下泛着浅白。“以后别再为我捡瓷片了。”他的指尖轻轻蹭过那道疤,声音软得像陶泥,“要捡,咱们一起捡。”

庄雨眠没说话,只是往他怀里靠了靠,发梢蹭过他的下巴。马灯的光落在窗台上的杯子上,金缝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在暖光里亮得晃眼,把淡蓝的瓷映成了浅紫,像落了层茉莉花瓣的影。巷口的茉莉树被风拂得轻响,落了片花瓣在窗台上,正好落在杯口的金缝旁,没被风吹走——像是瓷自己把它粘住了似的。

后半夜窑火慢慢缓了些,庄雨眠蜷在齐铭磊怀里睡着了,怀里还抱着那只描完金缝的杯子。齐铭磊没敢动,怕吵醒她,只低头看着她的睡颜:睫毛上还沾着点细陶泥,嘴角微微翘着,像梦见了什么高兴的事。他把自己那块碎瓷片轻轻放在杯口旁,让两块瓷片严丝合缝地挨在一起——现在它们不再是孤零零的碎瓷,是能凑成整只杯子的魂了。

天快亮时,窑里传来“叮”的轻响——是陶坯烧透了的声。齐铭磊抱着庄雨眠往窑边挪了挪,借着马灯的光往里看:两只缠着麻绳的杯子并排立在窑里,淡紫的那只杯身泛着香,淡青的那只杯底刻着的名字亮得很,麻绳把手在暖光里软乎乎的,像在等谁来握。

他低头吻了吻庄雨眠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怕惊着窑里的瓷:“雨眠,杯子烧好了。”

怀里的人动了动,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她看见窑里的杯子时,眼睛亮得像窑火,往他怀里蹭了蹭,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哑:“齐铭磊,你看……金缝没裂呢。”

巷口的晨光顺着窗缝钻进来,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落在窑里的杯子上,落在窗台上那只描完金缝的淡蓝杯子上。茉莉香漫在老巷的风里,暖得像谁把日子都熬成了甜的,连空气里都飘着没说出口的软话——比如“我等你很久啦”,比如“以后咱们一起烧瓷吧”。

晨光漫进窗时,庄雨眠先伸手去够窑边的小布巾。她把布巾浸在温水里拧得半干,小心地探进窑口擦杯子——指尖刚碰到淡紫杯身,就被瓷面的余温烫得缩了缩手,却又忍不住笑:“真带香呢。”

齐铭磊蹲在旁边帮她扶着布巾角,看她用指腹蹭掉杯沿沾的细瓷屑。麻绳把手被窑火烘得软和,绕在杯身上的纹路里还嵌着点茉莉灰,倒比刻意描的花纹还耐看。“周师傅说麻绳缠得越紧,瓷越不容易凉。”他捏了捏自己那只淡青杯子的把手,麻绳勒着掌心发暖,“冬天倒热茶,握着正好。”

庄雨眠把擦好的杯子并排摆在窗台上晾着,转身去翻墙角的木箱。箱底压着包油纸,她解开油纸时飘出阵陈香——是晒干的茉莉花瓣,掺着点陈皮丝。“我妈以前烧完了瓷,总用这个泡茶。”她往粗陶壶里抓了两把,沸水冲下去时,花瓣在水里翻卷,香得人鼻尖发颤,“说能压窑火的燥气。”

茶刚沏好,巷口就传来竹筐拖地的轻响。周师傅戴着蓝布帽站在门口,筐里摆着几支新削的竹制茶针,看见窗台上的杯子时,烟杆往门框上磕了磕:“倒比你妈当年烧的齐整。”

庄雨眠赶紧把热茶往周师傅手里递,茶雾漫在老人满是皱纹的手上:“周奶奶您尝尝,用您教的法子晾的茉莉。”

周师傅呷了口茶,眼睛往两只杯子上瞟:“金缝描得匀,麻绳也缠得巧。”她忽然往齐铭磊怀里塞了个小布包,布包磨得发软,“你妈留的那半块金缮料,昨儿翻箱底找着了,留着补瓷用——以后过日子,哪能没磕没碰?”

齐铭磊捏着布包,指尖能摸到里面金粉的细粒。他想起自己掉在天台的那块碎瓷片,想起庄雨眠蹲在窑前描金缝时发颤的指尖,忽然懂了周师傅没说的话——金缮料补的哪是瓷,是怕日子裂了时,手里能有个攥着的念想。

日头爬到窗棂时,沈言拎着个纸包冲进老巷。纸包里是刚出锅的糖糕,热气裹着甜香往人鼻子里钻:“可算找着你们了!”他把糖糕往桌上一放,指着窗台上的杯子直拍手,“这就是周师傅说的情侣杯?比设计院老挂历上的画还好看!”

庄雨眠拿竹盘盛糖糕时,沈言忽然凑到齐铭磊身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季宴托人把你落在天台的诊断书送回来了,说……说以前是他窄了。”他挠了挠头,“那实习生我也带来了,就在巷口等着呢,不敢进来。”

齐铭磊往巷口望了眼。个穿白衬衫的少年缩在茉莉树后,手里捏着本画夹,正偷偷往屋里瞟,像极了刚到设计院时的自己。他拿起那只淡青杯子往巷口走,杯底的“铭磊”二字在光下亮闪闪的。

少年看见他过来,吓得往后缩了缩,画夹“啪”地掉在地上。画纸散出来,上面画着消防通道的铁门,门后飘着半片茉莉花瓣。齐铭磊捡起画夹递给他时,把杯子往他手里塞了塞:“窑里还温着,要不要试试揉陶泥?”

少年捏着杯子的手直抖,指尖蹭过麻绳把手时,忽然抬头看他,眼里亮得像落了星子:“真……真能吗?”

“怎么不能?”齐铭磊往老房子里喊,“雨眠,拿块软陶泥来!”

庄雨眠端着陶泥盆跑出来时,裙摆扫过茉莉树,落了片花瓣在盆里。她把陶泥往少年手里放时,周师傅蹲在旁边笑:“你看,旧瓷能养窑,新人也能养瓷。”

巷口的风裹着糖糕香、茉莉香、还有陶泥的暖香往天上飘。齐铭磊靠在门框上,看着庄雨眠教少年揉陶泥——她的白衬衫沾了点泥灰,却比任何时候都亮;看着沈言蹲在窑前数柴枝,嘴里还哼着跑调的歌;看着周师傅用烟杆拨弄窑火,火星子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金。

他低头摸了摸口袋里的金缮料布包,又看了看窗台上并排的杯子。忽然觉得,那些被焦虑啃出的缺口,早被揉进陶泥里、描在金缝里、缠在麻绳里了——就像老巷的陶窑,烧裂过多少瓷,就养出多少暖,只要有人肯守着烟火,日子总会慢慢焐得热乎起来。

少年揉陶泥的手渐渐不抖了,陶泥在他掌心慢慢变圆,像颗藏着光的小太阳。庄雨眠往他手里塞了颗茉莉糖:“别怕,泥软着呢。”

齐铭磊望着这幕笑了。风从巷口吹进来,带着少年画纸上的茉莉香,吹得窗台上的杯子轻轻晃,发出“叮”的脆响——像在说,你看,日子多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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