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翌日清晨，阳光刺破云层，将青龙镇洗刷得一片清新。草木挂着水珠，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植物的清香，昨日那令人窒息的闷热与不安，仿佛也随雨水流走了。
林家矮屋内，六婶子虽然依旧虚弱，但已经能喝下小半碗米粥，脸色也恢复了些许红润。她拉着林天缘的手，一遍遍叮嘱：“天缘，秦先生是咱家的大恩人，你跟着先生，一定要听话，好好学本事，莫要淘气，莫要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林天缘重重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光亮。母亲的转危为安，让他对那位看似落魄的秦先生，产生了近乎崇拜的信任和好奇。
安顿好母亲，林天缘便迫不及待地跑向镇尾秦先生那间破旧的小屋。
小屋比林家的还要简陋，土墙斑驳，屋顶的茅草似乎有些稀疏，怕是下雨天会漏。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光线昏暗，陈设极其简单，一床、一桌、一椅，墙角堆着几捆发黄的旧书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草药味和旧纸张混合的奇特味道。
秦先生正坐在桌旁，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天光，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件东西。那是一个深褐色的木质罗盘，巴掌大小，边缘光滑温润，显然常年被人摩挲。罗盘天池中的指针乌黑发亮，周围的圈层密密麻麻刻满了细小的字符和符号，复杂而神秘，林天缘只看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却又忍不住被吸引。
“来了？”秦先生头也没抬，声音平静。
“先生。”林天缘恭敬地站好。
秦先生将罗盘放下，目光转向他，那双清澈的眼睛似乎能看进人心里。“昨日跪得快，话也说得满。但我须再问你一次，学我这门手艺，枯燥清苦，且易招惹是非，甚至祸及自身。你当真想清楚了？非是孩童戏言？”
林天缘挺直瘦小的身板，眼神坚定：“先生，我想清楚了！我不怕苦！学了本事，就能像先生一样救我娘，帮镇上的人，我不想再看着身边的人生病遭难却没办法！”
秦先生凝视他片刻，缓缓点头：“心存善念，是根基。但仅有善念远远不够。从今日起，你需忘却孩童玩闹之心，谨守规矩，勤学不辍。你可能做到？”
“能！”林天缘大声道。
“好。”秦先生指了指墙角那堆书简，“既入我门，当知渊源。我所承之学，博杂精深，溯源可至上古，历经先贤完善，囊括山、医、命、相、卜，世称‘玄学五术’。然核心根基，在于‘堪舆’，亦即世人所言之风水。”
“风水二字，取自郭璞祖师《葬书》：‘气乘风则散，界水则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谓之风水。’其本质，乃审慎考察自然环境，顺应天地之气，觅得生灵与天地和谐共处之道。上可关乎邦国城邑之兴衰，下可影响一家一人之吉凶祸福。绝非江湖术士骗财唬人之戏法，亦非凭空臆想之迷信，其中自有严谨法度与天地至理。”
林天缘听得似懂非懂，但“天地之气”、“和谐共处”这些词，却隐隐与他平时那种奇特的感知能力相契合，让他心生向往。
秦先生从书堆里抽出一卷最为破旧、边缘都已磨损的竹简，递给林天缘：“此乃《青囊经》，托名秦末黄石公所传，实为后世集大成之作，虽晦涩，却是万法根基。你第一课，便是将此经熟读背诵，一字不差。”
林天缘双手接过，竹简沉甸甸的，带着岁月的凉意。他小心翼翼地展开，只见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古体字，许多他根本不认识。
“先生，这……好多字我不认得。”林天缘有些窘迫。
“无妨，”秦先生似乎早有所料，“每日我会教你识文断字，讲解经义。但背诵，需你自己下苦功。记不住，便不用学后面的了。”
从这天起，林天缘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每日天不亮，他便来到秦先生的小屋，先是跟着先生认字、读经。那些佶屈聱牙的经文，什么“天尊地卑，阳奇阴耦”、“八体宏布，子母分施”，常常让他小脑袋发胀。但他记着对先生的承诺，咬着牙，一遍遍反复诵读记忆。
午后，秦先生则会带他出门，不再是乱跑玩耍，而是“格物致知”。他们或登上镇子附近的小山包，或沿着河岸行走。
秦先生会指着一处山峦，问他：“天缘，你看此山形走势，像什么？感觉如何？”
林天缘凝神看去，努力描述：“像……像一个人躺着，感觉很安稳。”
“嗯，此乃‘卧牛形’，主安稳富足。若阳宅建其环抱之处，可得地气滋养。”先生点头，继而追问，“再看其山石草木，可有异样？气色如何？”
林天缘便努力调动那种模糊的感知，有时能看到山体某处笼罩着淡淡的青气，显得生机勃勃；有时则看到某片区域隐隐发黑，让人感觉沉闷。
先生会根据他的描述，结合理论讲解：“青气生发，多为吉地；黑滞晦暗，恐有地煞或阴积。需结合方位、流年断之。”
有时，先生会让他观察一棵树、一块石头，甚至是一户人家屋顶烟囱冒出的烟的形状和走向，从中解读气的流动和吉凶预兆。
更让林天缘感兴趣的是罗盘。先生那方宝贝罗盘，等他能熟练背诵《青囊经》开头一部分后，才允许他偶尔触碰。先生教他认识罗盘的基本结构：天池、内盘、外盘，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圈层——先天八卦、后天八卦、二十四山、七十二龙、二十八星宿……每一样都深奥无比。
先生教导极严，错一个字，一处方位说错，手心便要挨戒尺。林天缘的手心时常红肿，但他从未叫过一声苦。他对天地自然那种天生的亲和力与感知力，在秦先生系统而严格的教导下，如同被拭去尘埃的明珠，渐渐散发出越来越清晰的光彩。他进步神速，常常能举一反三，提出一些让秦先生都暗自惊讶的见解。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天缘的母亲身体日渐好转，已能下床做些轻省家务。她对秦先生感激涕零，时常让天缘送些自家种的菜蔬去。镇上的人也逐渐知晓，林老六家那个有些孤僻的娃子，拜了秦先生为师，学起了风水堪舆的本事。有人好奇，有人观望，也有人私下里嘀咕，觉得小孩子学这个是不务正业。
这一日，林天缘正在屋外空地上，按照先生的吩咐，用树枝在地上画着八卦方位，背诵二十四山口诀。隔壁邻居王老伯急匆匆地跑来，脸色焦急。
“秦先生！秦先生在家吗？天缘，你师父呢？”
林天缘抬起头：“王伯，我师父去后山采药了，您有事？”
王老伯跺脚道：“哎呀，急死人了！我家那头最壮实的耕牛，昨天傍晚还好好的，今早起来就口吐白沫，瘫在圈里不吃不喝，眼看就不行了！这牛可是咱家的命根子啊！镇上的兽医去外乡了，这可怎么办！”
林天缘心里一动，想起先生平日教导，遇事需冷静观察。他放下树枝：“王伯，您别急，带我去牛棚看看行吗？”
王老伯一愣：“你？你去有啥用？”但看着林天缘沉稳的眼神，又想到他是秦先生的徒弟，死马当活马医吧，便叹了口气，“唉，来吧来吧。”
王家的牛棚搭建在屋后，低矮潮湿。那头大黄牛果然奄奄一息地卧在草堆上，嘴角挂着白沫，呼吸微弱。
林天缘没有贸然进去，他站在牛棚口，学着先生的样子，先观察四周环境。牛棚的朝向、地势、周边的树木、水沟……忽然，他目光一凝，发现牛棚正对着的西北方，不知何时被王老伯堆起了一小垛砍伐下来的带刺灌木，枝条嶙峋，尖刺丛生。
他心中默念先生教过的口诀，西北为乾位，属金，主头、骨、大肠，亦象征刚健，但遇尖锐邪煞，则易形成“金煞”或“箭煞”。
他闭上眼睛，努力感知。果然，从那堆灌木方向，他感觉到一股尖锐、破败的气场，直冲牛棚。而牛棚内部，更是弥漫着一种污浊、滞涩的气息。
“王伯，”林天缘睁开眼，指着那堆灌木，“那些树枝，是不是前天砍的？”
王老伯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我想着晒干了当柴火。”
“赶紧把它移走，搬到远离牛棚和住房的东南边去。”林天缘语气肯定，“还有，牛棚里太久没清理了，粪尿污秽堆积，地气不通，牛长期住在这里，本就容易生病。再被那西北来的煞气一冲，这才突然倒下的。”
王老伯将信将疑，但看着林天缘不像开玩笑，又想着秦先生的本事，一咬牙，叫来家人赶紧动手移走灌木，又立即开始清理牛棚，打开门窗通风。
说来也奇，那堆刺眼的灌木刚移走不到半个时辰，卧着的大黄牛竟发出一声低沉的呻吟，挣扎着晃了晃脑袋，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明显清明了一些，甚至试图抬起头来。
王老伯一家又惊又喜，看向林天缘的眼神彻底变了。
“神了！真神了！天缘小子，你……你真是得了秦先生的真传啊！”
林天缘心中也松了口气，同时涌起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对师父所授学问的更深敬畏。原来，调理环境的气场，真的能影响生灵的吉凶健康。
这时，秦先生背着药篓从后山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他站在不远处，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看着，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笑容。
等林天缘走过来，他才淡淡开口：“看出是‘形煞’冲克，并结合了环境污秽断症，还算有点悟性。但可知为何是牛先病倒？而非人？”
林天缘一怔，沉思片刻，试探答道：“因为牛畜比人更贴近地气，对煞气污秽的感受更直接敏锐？”
“嗯，”秦先生点点头，“孺子可教。万物有灵，皆受气场影响。牛马犬畜，往往比人先感知吉凶变化，此亦可作为勘察风水的一项佐证。记住，今日之事，只是微末小道，切不可生出骄矜之心。”
“是，师父！”林天缘恭敬应答，心中对前方的道路，越发期待，也越发沉稳。
他知道，这仅仅是窥见了青囊秘术的冰山一角。浩瀚的天机玄理，正等待着他去探索。而师父秦山河的身上，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更深的迷雾，等待他去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