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在黎明时分转为中雪。
林初夏站在华建集团楼顶的露台上，看着雪花无声地覆盖整座城市。距离东海精密的第一批样品送达还有三天，距离深蓝智造的装配算法最终测试还有五天。而距离三个月的调整期限，只剩六十七天。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程老发来的消息：“样品生产遇到问题。铝合金在低温下加工出现微观裂纹，需要调整工艺参数。交付时间可能推迟。”
推迟。这个词在当下的时间表中，几乎等同于失败。
林初夏立即回复：“需要多长时间调整？”
“至少一周，如果问题复杂，可能要十天。”
“我下午到东海。”
她收起手机，雪花落在手背上，瞬间融化。冷，但清醒。这就是现实——无论你的梦想多么美好，总会被最基础的材料问题、最微小的工艺细节绊住脚步。
---
下午三点，林初夏走进东海精密的恒温车间。
即使在室内，也能感受到与外界截然不同的温度。程老穿着工装，正与几位工程师围在一台五轴数控机床前，屏幕上显示着加工构件的实时图像。
“林董，你来得正好。”程老没有寒暄，直接指向屏幕上的放大图像，“看这里，边缘处的微裂纹。肉眼看不见，但在显微镜下很明显。”
林初夏凑近看。六边形构件的边缘，在500倍放大下，确实能看到蜘蛛网般的细微裂缝。
“原因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又没完全找到。”程老语气凝重，“直接原因是低温加工导致材料内应力集中。但根本原因...可能是材料本身的问题。”
他递过一份检测报告：“我们这批铝合金原料，是从俄罗斯进口的。供应商保证是航空航天级，但最近西伯利亚寒流，原料在运输过程中可能经历了超低温环境。虽然我们入库前做了基础检测，但微观损伤检测不出来。”
这个问题比预想的更严重。如果原料本身有问题，那不只是调整工艺参数能解决的。
“还有多少库存原料？”
“二十吨，价值四百万。”程老顿了顿，“如果全部报废，损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重新采购需要时间。合格的航空航天级铝合金，国内产量有限，通常要提前半年预订。”
四百万的损失，加上半年的等待时间。这两个数字，每一个都足以宣告项目的死刑。
车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机床冷却系统的嗡鸣声。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室内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和冷却液的气味。
林初夏盯着屏幕上那些微观裂纹，脑海中快速闪过各种可能性。突然，她问：“这些裂纹，如果在后续加工中进行热等静压处理，能消除吗？”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工程师们都愣了一下。热等静压是一种在高温高压下消除材料内部缺陷的工艺，通常用于航空航天关键部件。
“理论上可行。”一位材料工程师谨慎地回答，“但热等静压炉的尺寸有限，我们的构件尺寸...而且成本极高，每个构件可能要增加上千元的加工费。”
“如果只处理边缘区域呢？”林初夏继续追问，“裂纹主要集中在边缘，我们能不能开发一种局部热处理的工艺？”
这个想法很大胆。程老沉思片刻，转向技术团队：“局部高频感应加热，配合压力模具。理论上可以试试，但需要设计专用夹具，还要重新编写加工工艺。”
“需要多长时间？”
“夹具设计制造，最快三天。工艺调试，至少一周。”程老给出一个保守的估计，“而且不能保证成功。如果失败，这批原料还是要报废。”
又是一个赌局。赌赢了，挽救四百万原料，保住项目时间表。赌输了，损失更多的时间和金钱。
林初夏没有立即回答。她走到原料堆放区，看着那些银色的铝锭整齐地码放在托盘上。每一块都价值不菲，每一块都承载着希望。
她伸手触摸其中一块，冰冷的金属质感从指尖传来。雪花在窗外纷飞，车间里温暖如春，但她却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
“做。”她最终说，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四百万的原料，不能就这么废了。即使只有百分之十的成功率，也要试。”
程老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林董，你有没有算过，如果失败，华建要承担多大的损失？”
“算过。”林初夏转过身，面对所有人，“但我还算过另一笔账——如果因为害怕失败就放弃尝试，那我们失去的不仅是四百万原料，还有敢想敢做的勇气。而这份勇气，是再多钱也买不回来的。”
这番话让车间里的工程师们纷纷挺直了腰杆。一位年轻的技术员小声说：“程老，我们加班，三天应该能把夹具做出来。”
程老看着自己的团队，又看看林初夏，最终叹了口气：“老了，胆子也小了。行，就按林董说的办。不过——”
他话锋一转：“我有个条件。这批原料，不管最终能不能用，都不能用在你们的生态科技园项目上。如果局部热处理成功了，原料可以用在其他要求不高的项目上。生态科技园，必须用全新、完全无瑕疵的原料。”
这个条件意味着，即使他们成功了，还是要面临重新采购原料的问题。
“为什么？”有人不解。
“因为那是要立在那里五十年的建筑。”程老的声音突然变得严厉，“我们做材料的都知道，任何微小的缺陷，在时间的放大下都可能变成致命的隐患。我不能让我的名字，和一座有潜在风险建筑联系在一起。”
这番话让所有人肃然起敬。这就是匠人的底线——可以冒险创新，但不能在质量上妥协。
林初夏深深鞠躬：“谢谢程老。新原料的采购，我马上安排。”
---
返回华建的路上，雪越下越大。高速公路上，车辆缓慢行驶，世界一片银白。
林初夏坐在车里，开始联系国内其他铝合金供应商。电话一个个打出去，回应几乎一致：航空航天级铝合金，产能已满，最早也要六个月后才能供货。
唯一的好消息来自一家位于四川的军工企业。对方表示，如果华建能通过军方资质审核，他们可以提供一批库存原料，但价格要比市场价高出百分之五十，而且要现金全款。
“能提供多少？”
“最多十吨，而且不保证持续供应。”
十吨，只够加工五万个单元，是整个需求的十分之一。
但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林初夏立即答应：“我们马上提交资质审核材料。如果通过，三天内付款。”
挂断电话，她疲惫地靠在座椅上。窗外，雪片密密麻麻地打在车窗上，又被雨刷器一次次扫开。这座城市在雪中变得安静，连时间都仿佛慢了下来。
手机震动，是顾景深发来的信息：“刚看到新闻，北方暴雪，多地交通中断。我们的原料运输会不会受影响？”
林初夏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雪，心里一沉。她立即查询天气预报——未来三天，华北地区将持续强降雪，多条高速公路可能封闭。
原料，运输，时间...所有的困难像雪崩一样涌来。
她强迫自己冷静，开始制定应急方案。第一，立即联系物流公司，如果公路运输中断，考虑铁路或航空运输。第二，启动备用材料研究，看有没有其他材料可以临时替代。第三...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是张峻打来的。
“林董，出事了。”张峻的声音在颤抖，“深蓝智造的服务器...被黑客攻击了。”
---
林初夏赶回公司时，数据中心已经乱成一团。
大屏幕上不再是旋转的数字模型，而是不断跳动的乱码和警告信息。工程师们焦急地敲击着键盘，试图夺回系统控制权。陈默脸色铁青地站在主控台前，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
“什么时候发生的？”
“两个小时前。”陈默头也不回，“对方很专业，先通过钓鱼邮件获取了管理员权限，然后植入了勒索病毒。现在所有数据都被加密了，包括完整的数字模型和装配算法。”
“能恢复吗？”
“理论上可以，但需要时间。”陈默终于转过身，眼睛里布满血丝，“对方开价五百万比特币，三天内付款，否则永久删除数据。更糟糕的是，他们还拷贝了部分数据，威胁说如果不付钱，就把我们的设计方案公开给竞争对手。”
这简直是雪上加霜。林初夏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控制台，强迫自己站稳。
“报警了吗？”
“报了，但警方说，这种跨国黑客攻击，追查起来很困难。”陈默的声音充满无力感，“而且就算抓到人，数据可能也找不回来了。”
数据中心里一片死寂，只有服务器冷却系统的嗡鸣声还在持续。窗外，大雪纷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林初夏看着大屏幕上那些跳动的乱码，突然笑了。笑声在寂静的数据中心里显得格外突兀。
“林董？”陈默担忧地看着她。
“我只是觉得，老天爷好像特别‘照顾’我们。”林初夏止住笑声，眼神却异常锐利，“原料出问题，运输遇大雪，现在连数字模型都被黑了。这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啊。”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大雪：“你们知道吗？我父亲曾经说过，做建筑的人，最不怕的就是天气。因为无论刮风下雨，雪再大，天再冷，工地上的活都得干下去。你停一天，工期就晚一天，成本就多一天。”
转过身，她面对所有人：“现在也一样。原料有问题，我们就想办法解决原料。运输遇大雪，我们就找其他运输方式。数据被黑了...”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我们就重新建模。”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重新建模？林董，那至少要一个月时间！”一位工程师忍不住说。
“那就一个月。”林初夏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有原始的地形扫描数据，有设计参数记录，有算法逻辑文档。这些都没有丢，只是最终的数字模型被加密了。既然能从无到有建一次，就能建第二次。”
她看向陈默：“陈总，你们的备份系统呢？”
“有云端备份，但...”陈默苦笑，“为了防止数据泄露，我们设置的备份周期是七天。黑客攻击发生在备份后的第二天，所以备份数据也被加密了。”
“那就从七天前的版本开始恢复。”林初夏立即决定，“丢失的七天工作，我们加班补回来。三天不够就五天，五天不够就七天。但有一点——”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从今天起，所有数据实时双备份，一份在本地，一份在物理隔离的服务器上。我不允许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命令迅速下达。一部分工程师开始尝试数据恢复，另一部分则开始准备重新建模。数据中心里再次响起键盘敲击声，虽然气氛依然凝重，但至少，大家又有了方向。
深夜十一点，当第一版修复后的地形数据成功加载时，数据中心里响起了轻微的欢呼声。虽然离完整的数字模型还差得很远，但至少，他们迈出了第一步。
林初夏站在大屏幕前，看着那些熟悉的点云数据重新出现。雪花在窗外无声飘落，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雾。
她伸出手，在雾气上写下一个字：“韧”。
字迹很快模糊，消失，就像窗外那些落在地上、最终会融化的雪。但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会消失——比如信念，比如坚持，比如在绝境中依然要前进的勇气。
手机震动，是四川那家军工企业发来的消息：“资质审核初步通过，请于明日上午来我司面谈。”
希望，总是在最黑暗的时刻，透出第一缕微光。
林初夏回复：“一定准时到。”
她收起手机，看向窗外。雪还在下，但已经小了很多。远处的街道上，扫雪车已经开始工作，车灯在雪幕中划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有无数人在这样的雪夜里依然在工作、在奋斗。而她，不过是其中之一。
数据中心里，工程师们还在奋战。键盘声、讨论声、服务器运转声，交织成一首深夜的交响曲。
林初夏给自己冲了杯浓茶，回到控制台前。她不懂那些复杂的代码和算法，但她可以坐在这里，陪大家一起度过这个漫长的雪夜。
因为有时候，陪伴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凌晨三点，第一批修复数据导出完成。进度条缓慢移动，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三十...
窗外，雪终于停了。东方天际，透出一线微光。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他们，还要继续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