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的霉味还缠绕在鼻腔里,老王头最后那句“尽力了”的诀别犹在耳边。周玄机背着白素卿,踏出那间充满血腥味的土坯房时,荒村的月光似乎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那个自称姓韩的矿坑头目走在前面,步伐不疾不徐,仿佛不是押送囚犯,而是引领宾客。他身后,三十多个尸傀排成两列,动作僵硬却整齐,如同送葬的仪仗队,将周玄机牢牢夹在中间。
“周公子不必紧张。”韩头目头也不回,声音在夜风中飘忽不定,“主人特意吩咐,要‘请’你过去。只要你配合,你背上这位姑娘,还有矿坑里的那两位,都能少受些苦。”
周玄机沉默地走着,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白素卿伏在他背上,呼吸轻浅得几乎听不见。清心玉莲的效力正在加速消退,他能感觉到她心口那团顽固的阴寒又开始蠢蠢欲动。
时间,真的不多了。
离开荒村,一行人折向西北。脚下的路逐渐变成陡峭的下坡,黑色砂石越来越多,空气中那股硫磺与腐臭混合的气味也越发浓烈。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谷。
裂谷宽逾百丈,深不见底,谷口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月光在这里似乎被吞噬了,谷中一片漆黑,只有偶尔几点幽绿的光芒在深处闪烁,如同鬼火。
韩头目停在裂谷边缘,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的骨哨,放在唇边吹响。
没有声音传出。
但谷底的雾气开始翻涌,一条由粗糙木板和铁索搭成的吊桥,从雾气中缓缓升起,桥身摇晃,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
“请。”韩头目侧身让开。
周玄机踏上吊桥。木板在脚下晃动,铁索冰冷刺骨。桥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隐约能听到风声在谷底呼啸,夹杂着某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在呻吟的声音。
吊桥很长,足有三百步。走到中间时,周玄机低头看了一眼——谷底的雾气似乎稀薄了些,露出下方密密麻麻的坑洞,如同蜂巢。每个坑洞里,都有微弱的光芒在晃动,隐约能看到人影在其中缓慢移动。
那是矿坑的表层矿区。
越往下走,空气越冷。那不是寻常的寒冷,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仿佛有无形的冰针在刺穿着皮肤。周玄机运转元气护住心脉,同时分出一缕温和的力量笼罩住背上的白素卿,替她抵御这阴气的侵蚀。
韩头目回头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却没有说话。
终于踏上对岸。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平台,凿刻在裂谷的岩壁上。平台后方,是一个高达十丈的矿洞入口,洞口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布满狰狞的凿痕,仿佛是被巨兽硬生生啃出来的。
洞口两侧,立着两尊石雕。
不是常见的镇墓兽,而是两尊扭曲的人形雕像。雕像的面容痛苦而狰狞,身体被雕刻成正在融化般的姿态,双手伸向天空,仿佛在祈求,又像是在诅咒。
周玄机经过时,隐隐感觉那两尊雕像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他来不及细想,已经被尸傀簇拥着进入矿洞。
洞内并非一片漆黑。岩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嵌着一种发光的矿石,散发出幽绿或惨白的光芒,将矿道映照得光怪陆离。这些矿石的光芒没有温度,反而让环境更显阴森。
矿道四通八达,如同迷宫。每条岔路都通向黑暗深处,偶尔有拖沓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金属拖拽地面的刺耳声响。空气里弥漫着粉尘、汗臭、血腥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烂气息。
更令人不适的是那股无处不在的阴气。它如同活物般在矿道中流淌,时而凝聚成团,时而散作薄雾。周玄机怀中的指阴盘早已疯狂转动到极限,最终“咔”一声轻响,指针竟然崩断了。
韩头目听到声音,回头瞥了一眼,轻笑:“这里的阴气浓度,可不是寻常法器能承受的。周公子,把你的护身手段都收起来吧,没用的。”
周玄机默然。他能感觉到,在这浓郁的阴气压制下,自己体内的元气运转都变得滞涩,连《阴阳溯脉诀》的周天循环都慢了三分。
矿道不断向下延伸,坡度越来越陡。岩壁上的凿痕逐渐变得规整,显然到了人工开凿的区域。沿途开始出现一些简陋的工棚,里面堆放着破损的矿镐、背篓和锈蚀的铁链。有些工棚里还有蜷缩的身影,听到脚步声,那些身影会猛地抬起头——
那是一张张麻木的脸,眼神空洞,皮肤灰败。他们脖子上都烙着“幽冥”符文,但有些人身上的黑斑已经蔓延到脸上,显然离变成外面那些尸傀不远了。
看到韩头目,这些人会条件反射般地缩起身子,低下头,不敢直视。
“这些都是还能干活的。”韩头目随意地说,“等他们干不动了,或者身上的黑气侵蚀到心脉,就会被送去血池‘再生’。虽然再生后脑子不好使了,但力气会变大,也不怕疼,很适合干重活。”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处理报废的工具。
周玄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矿坑哪里是矿山,分明是一个巨大的、吞噬生命的炼狱。
又往下走了约莫一刻钟,前方传来水流声。
不是清澈的溪流,而是粘稠的、缓慢流动的声音。转过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空洞,足有百丈见方。空洞中央,是一个直径超过三十丈的血红色水池。池水浓稠如浆,表面不断冒着气泡,每个气泡破裂时都会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甜腥味。
血池边缘,堆积着大量白骨。有人骨,也有兽骨,层层叠叠,有些已经被池水腐蚀得发黑。池边立着十几根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绑着一个人——或者说,曾经是人。
他们大多已经不成人形。有的只剩骨架,有的身体半融,有的还在微微抽搐,发出细弱的呻吟。一根根黑色的管子从他们身体各处插入,另一端连接着血池,仿佛在抽取着什么。
而在血池正上方,悬挂着一个巨大的青铜鼎。鼎身刻满扭曲的符文,鼎口对着血池,隐隐有暗红色的光芒在鼎内流转。
“这是‘炼血鼎’。”韩头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狂热,“主人用它将血池的精粹提炼出来,用于修炼和……其他用途。”
周玄机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目光扫过那些石柱。没有父母的身影。
“他们不在这里。”韩头目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主人的‘贵客’,自然有特别的地方安置。”
他领着周玄机绕过血池,走向空洞另一侧的一条狭窄通道。这条通道比之前的更加陡峭,几乎垂直向下。岩壁上开始出现人工开凿的台阶,但台阶湿滑,布满苔藓,稍有不慎就会失足。
向下走了大约三百级台阶,温度骤降。
这里的阴气已经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如同冰冷的潮水般在通道中涌动。周玄机的呼吸开始出现白雾,背上的白素卿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即使在昏迷中,她也本能地感觉到了这里的恐怖。
终于,台阶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扇巨大的石门。门高五丈,通体由某种黑色的金属铸造,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两个凹陷的手印状凹槽,手印周围刻满了细密的血色符文。
韩头目在门前停下,转身看向周玄机,脸上第一次露出严肃的神色。
“周公子,里面就是你要见的人。”他缓缓道,“主人也在里面等你。我最后提醒你一次——顺从主人,是你唯一的选择。反抗,只会让你在乎的人,死得更痛苦。”
说完,他将双手按在那两个手印凹槽上。
“嗡——”
低沉的震动从门内传来。血色符文逐一亮起,如同脉络般在门板上蔓延。当所有符文都亮到极致时,巨大的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加阴寒、更加污秽的气息,如同实质的洪流般从门内冲出。
周玄机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门后是一个比血池空洞略小的洞窟,但更加诡异。
洞窟呈圆形,穹顶上镶嵌着无数发光的晶石,排列成周天星辰的图案。但这些晶石散发的不是星光,而是一种幽暗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红色光芒,将整个洞窟映照得如同浸泡在血海中。
洞窟中央,是一个三层的圆形祭坛。
祭坛由黑色玉石砌成,每一层都刻满了扭曲的符文。最底层环绕着十二根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缠绕着粗大的黑色锁链,锁链另一端……
周玄机的呼吸骤然停止。
祭坛最顶层,两根最高的石柱上,锁着两个人。
左侧是一个中年男子,身材原本应该挺拔,此刻却瘦得只剩骨架。他衣衫褴褛,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替的伤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在渗着暗红色的血。他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但周玄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熟悉的轮廓。
父亲,周怀远。
右侧是一个中年女子,同样瘦骨嶙峋。她身上插着七八根透明的管子,管子另一端连接着祭坛底部一个不断蠕动的肉瘤状物体。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唯有那双眼睛——即使在这样的折磨下,依然保持着清明和坚韧。
母亲,白芷。
两人的脖子上,都烙着一个金色的“幽冥”符文,在暗红色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而在祭坛正上方,悬浮着一团翻滚的黑雾。黑雾中,隐约可见一个盘膝而坐的人影。
“玄机……?”
祭坛上,周怀远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艰难地抬起头。当他的目光穿过凌乱的发丝,落在门口的周玄机身上时,那双原本死寂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玄机!真的是你?!”白芷也看到了儿子,她猛地挣扎起来,锁链哗啦作响,“走!快走!别过来!”
她的声音嘶哑而焦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周怀远也在嘶吼:“走啊!这是个陷阱!别管我们!带着素卿走!”
他们的反应不是重逢的喜悦,而是极致的惊恐和绝望。
周玄机站在原地,浑身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看到父母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看到母亲身上那些不断抽取着什么的管子,看到父亲脖子上那个狰狞的金色烙印……
十八年。
他找了他们十八年。
他想象过无数次重逢的场景,或许是温馨的拥抱,或许是含泪的诉说,或许是欣慰的笑容……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眼前这般模样。
“呵呵呵……”
祭坛上空,那团黑雾中传来低沉的笑声。
黑雾缓缓散开,露出里面的人影。
阴九幽盘膝坐在一朵由黑气凝结的莲花上,玄色道袍纤尘不染,面容依旧清癯仙风,唯独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此刻正俯视着周玄机,眼中充满了愉悦和……玩味。
“亲子重逢,真是感人。”他的声音在洞窟中回荡,带着某种诡异的共鸣,“玄机,你看,他们为你受了整整十八年的苦。”
阴九幽缓缓抬手,指向祭坛上那两根石柱。
“这十八年,他们每一天都在忍受阴气侵蚀血脉的痛苦,每一天都在被抽取本源精血,每一天……都在盼着你来救他们。”
他的目光转向周玄机,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
“现在,你终于来了。那么,也是时候做出选择了。”
阴九幽从黑莲上飘然而下,落在周玄机面前三步处。他伸出手,掌心浮现出两团光芒。
一团是深邃的漆黑,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
一团是纯净的白金,散发着至阳至刚的气息。
“用你的阴阳眼和守陵血脉,换他们的自由。”阴九幽的声音轻柔如呢喃,却字字如刀,“我会取出你的眼睛,抽干你的血脉,但会留你一命。而他们,我会解除烙印,放他们离开这幽冥矿坑,从此隐姓埋名,安度余生。”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恶意。
“或者……”
阴九幽转身,望向祭坛上的周怀远和白芷。
“你可以拒绝。然后,我会当着你的面,将他们投入血池,让他们在极致的痛苦中,化作这矿坑的养分。而你和那个白家丫头,也会步他们的后尘。”
洞窟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祭坛上锁链偶尔晃动的声音,以及父母压抑的、绝望的喘息。
周玄机站在原地,背上是昏迷的白素卿,面前是残酷的选择,身后是三十多个虎视眈眈的尸傀。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祭坛上那两张刻满苦难却依然深爱着他的脸。
十八年的寻找。
隐陵的传承。
百年的使命。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牺牲……
终于,在这一刻,汇聚成了眼前这道无解的难题。
阴九幽的笑容,在暗红色的光芒下,显得格外狰狞。
“选吧,玄机。你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