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破碎的天幕,将第一缕暖意洒向葬龙谷的废墟。谷中依旧弥漫着烟尘和焦灼的气息,但至少,那如影随形的死亡威胁暂时退去了。
周玄机在白素卿的搀扶下勉强站起,环顾四周。山谷已面目全非,两侧垮塌的山峰将大半谷地掩埋,曾经幽深的泉眼化作黑洞,地面龟裂的痕迹如同大地的伤疤,触目惊心。
“此地不宜久留。”周怀远咳嗽着说,他被妻子搀扶着,脸色依旧苍白,“龙脉暴动,必会引来各方窥探。我们须尽快离开。”
“往哪里去?”黑三包扎着胸口的伤,声音嘶哑,“方圆百里都被打成了这样,哪里还能藏身?”
周玄机目光扫过废墟,最终定格在谷地东南角——那里有一片相对完好的桦树林,树林后方隐约可见一处被落石半掩的山体裂缝。
“那边。”他指向裂缝,“我感应到那里有微弱的水汽流动,应是通往地下暗河的通道。暗河能遮蔽气息,也可暂时休整。”
众人没有异议。在眼下这情形,能有个相对安全的藏身之处已是万幸。
白素卿搀着周玄机,黑三扶着周怀远,白芷虽虚弱却坚持自己行走,一行五人蹒跚着穿过废墟,拨开桦树林的枝条,来到那处裂缝前。
裂缝宽仅三尺,高约一丈,向内倾斜,深不见底。靠近时能明显感觉到有湿润的凉风从深处吹出,带着淡淡的苔藓和矿物质气味。
周玄机取出一张明光符,符纸燃烧,化作一团稳定的光球悬浮在前。他当先探入裂缝,其余人紧随其后。
通道起初狭窄逼仄,需侧身而行。走了约莫二十丈后,豁然开朗——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洞顶垂下钟乳石,地面有浅浅的流水淌过,汇入中央一处直径丈许的潭水。潭水清澈,映着明光符的光芒,波光粼粼。
最难得的是,这里的气息清新纯净,几乎完全隔绝了外界的混乱与血腥。
“暂时安全了。”周玄机靠着一根石笋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白素卿立刻从行囊中取出剩余的伤药和干净布条,为周玄机重新处理伤口。黑三则熟练地捡拾洞内的枯枝,在潭边空地上生起篝火——火焰能驱散洞中的阴湿,也能让重伤初愈的周怀远和白芷暖和些。
火光跳跃,将五人的影子投在洞壁上,拉长、晃动,却又奇异地交织在一起。
周玄机看着父母坐在火堆对面,母亲正细心地为父亲整理凌乱的头发,父亲则握着母亲的手,两人相视间,眼中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沉的情感。这一幕,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梦见,如今真切地发生在眼前,反而有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爹,娘。”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十八年了……这十八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火堆旁,周怀远和白芷的动作同时顿住。
良久,周怀远缓缓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玄机,有些事,我们本想等你再大些,修为再高些才告诉你。但如今……”
他叹了口气,看向妻子。白芷微微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却也带着释然。
“十八年前,阴九幽以国师身份入朝,表面献丹为皇帝延寿,实则暗中布下‘噬龙阵’,欲窃取大衍国运,成就他所谓的‘九幽大道’。”周怀远的声音低沉,带着岁月沉淀的沧桑,“我与你娘,还有林九哥,我们三人是当时少数看破他阴谋的人。”
白芷接口道:“但阴九幽势大,朝中党羽众多,更得皇帝宠信。我们若直接揭发,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我们选择了另一条路。”
“假意投诚。”周玄机心中一动,想起隐陵中太子手稿的记载。
“不错。”周怀远点头,“我们主动接近阴九幽,献上部分周家和白家的秘术典籍,取得他的信任。而后,在他的‘噬龙阵’中动了手脚——不是直接破坏,那样会被立即察觉。而是在阵眼处埋下了‘逆鳞符’,此符不显山露水,却能在关键时刻逆转阵法,使吞噬的龙气反冲自身。”
他的眼中闪过一抹精光:“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阴九幽行功至关键时刻启动逆鳞符,让他功法反噬,自取灭亡。为此,我们潜伏了整整五年。”
“那后来……”黑三忍不住问。
“后来,出了变故。”白芷的声音带着苦涩,“林九哥那边走漏了风声。阴九幽察觉有内鬼,开始暗中排查。为免计划彻底败露,我与你爹决定提前启动逆鳞符。”
她顿了顿,眼中浮现出深深的痛苦:“那一夜,我们潜入皇陵深处的阵眼所在。但阴九幽……他太谨慎了。他在阵眼处还设了一层我们不知道的‘九幽锁魂阵’。我们刚触动逆鳞符,就被锁魂阵困住……”
周怀远握紧了拳头:“阴九幽亲自赶到。他没有立刻杀我们,而是看出了我们周家和白家血脉的特殊。他说……我们是上佳的‘药引’,能助他完善功法,突破瓶颈。”
“所以他就囚禁了你们十八年,抽取你们的血脉之力?”周玄机的声音发冷。
“不止。”周怀远摇头,“他还想从我们身上得到完整的天罡阵图线索。这些年,他用尽各种方法折磨、逼问,想让我们吐露守陵人的秘密。但你娘我们……撑住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周玄机能想象那十八年是何等的黑暗与痛苦。他看着父母消瘦的身体、满身的伤痕、眼中深藏的疲惫,心头如同被刀绞。
“好在,都过去了。”白芷伸手,轻轻抚摸儿子的脸,眼中含泪,“能看到你长大成人,能一家团聚,这十八年的苦……值了。”
周玄机握住母亲的手,喉头哽咽,说不出话。
火堆旁一时寂静,只有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地下暗河流淌的淙淙水声。
良久,周玄机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从幼年失去父母后的孤苦,到跟随一位老风水师学艺的艰辛,到得知父母可能未死后的追寻,再到结识黑三、遇见白素卿、闯入将军墓、得林九爷相助、潜入皇宫、隐陵获传承、矿坑救父母……
他讲得很简略,许多凶险处一语带过。但周怀远和白芷是何等人物,他们能从儿子平静的叙述中,听出那一次次生死边缘的挣扎,听出那十年寻亲的执着,听出那为救父母不惜一切的决心。
当听到周玄机为救白素卿,在国师府与阴九幽正面对峙时,白芷紧紧攥住了儿子的手。当听到他在隐陵获得太子传承时,周怀远眼中精光闪烁。当听到他为破矿坑大阵,硬扛八道分身攻击时,连黑三都忍不住别过头去。
“好孩子……”周怀远喃喃道,声音里充满了骄傲与心疼,“这些年,苦了你了。”
周玄机摇头,看向白素卿和黑三:“若非有素卿和黑三兄多次舍命相救,我早已死过不知多少回了。”
白芷起身,走到白素卿面前,郑重地行了一礼:“白姑娘,大恩不言谢。你为我儿所做的一切,我周家永世铭记。”
白素卿慌忙起身还礼:“伯母言重了。玄机他……他也多次救过我。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
白芷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气质温婉却又带着苗疆女子特有坚韧的姑娘,越看越是喜欢。她拉起白素卿的手,柔声道:“若不嫌弃,以后便叫我一声‘姨母’吧。你母亲是我的堂姐,你本就是我的外甥女。”
白素卿眼圈一红,轻轻唤了声:“姨母。”
白芷笑着应了,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刻着精致蝴蝶的玉佩,塞进白素卿手中:“这是你母亲出嫁前赠我的,如今物归原主。”
白素卿握着尚带体温的玉佩,泪水终于滑落。
另一边,周怀远也对黑三郑重抱拳:“黑三兄弟,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黑三连连摆手:“周先生千万别这么说!我这条命本就是先生救的,这些不过是分内之事!”
“不。”周怀远摇头,正色道,“江湖义气,生死相托,此乃大义。我周家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日后若有需要,周家必倾力相报。”
众人围着火堆,吃着黑三从行囊中翻出的最后一点干粮,喝着清甜的潭水,说着这些年的经历。虽然身处幽暗的溶洞,虽然外有强敌环伺,虽然人人带伤,但此刻,却有一种难得的温馨在流淌。
这是周玄机十八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家”的温暖。
夜色渐深。
白素卿照顾着周怀远和白芷在干燥处歇下。黑三主动守夜,坐在通道口处擦拭着他的短刃。周玄机则盘膝坐在潭边,尝试运转《阴阳溯脉诀》,调理体内依旧紊乱的气息。
经过葬龙谷一战,他的修为虽然稳固在炼神还虚巅峰,但引动龙脉、硬撼阴九幽的代价也是巨大的。经脉多处受损,丹田气海虽得父母传承拓展,却也因此显得空旷虚浮,需要长时间的水磨工夫才能夯实。
更麻烦的是,他隐隐感觉到,体内多了一股陌生的力量——那是来自天罡阵图的星辰之力。这股力量精纯浩瀚,却与他本身的阴阳二气尚未完全融合,偶尔会在经脉中冲突,带来刺痛。
“玄机。”
周怀远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
“爹,您怎么起来了?需要多休息。”周玄机连忙起身。
周怀远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自己在儿子对面盘膝而坐,目光如炬地审视着他。
片刻后,周怀远的神色渐渐凝重。
“你在葬龙谷,不仅引动了龙脉,还……沟通了星辰之力?”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周玄机点头,将昏迷中梦见天罡阵图、得到阵图初步认可的事说了出来。
周怀远沉默了许久,才长叹一声:“福兮祸之所伏啊。”
“爹,此话怎讲?”
“天罡阵图乃上古圣皇所留,关乎天地平衡。得其认可,固然是天大的机缘,但也意味着……”周怀远压低声音,“你已进入了某些古老存在的视线。”
他望向溶洞深处无尽的黑暗,眼中浮现出深深的忧虑:“守护九州龙脉的,可不止我们这些风水师和守陵人。还有一些……非人的、自上古便存在的东西。它们或许沉睡,或许隐匿,但一旦感知到龙脉异常波动,或阵图之力显现,便可能苏醒。”
周玄机心头一凛:“您是说……”
“我只是提醒你。”周怀远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接下来的路,可能比之前更加凶险。但既然阵图选择了你,这便是你的命数,也是你的责任。”
他站起身,走回歇息处,留下周玄机独自面对潭水中摇晃的倒影。
洞外,夜风呜咽。
洞内,火光温暖。
但周玄机知道,这短暂的安宁,如同暴风雨前的平静。
更深的暗流,正在看不见的地方涌动。而他和他的家人、同伴,注定要被卷入其中。
他握紧了胸口的玉佩,那里,天罡阵图的印记微微发烫。
东方千里之外,有什么在呼唤。
而守护龙脉的古老存在,或许也已睁开了眼睛。
黎明前的黑暗,总是最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