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白那日狼狈离去时眼中淬毒般的寒意，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刃，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然而，预料中的 immediate 报复却并未立刻降临。甘露寺的日子，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之前的明目张胆的刁难，更让人心头发慌，仿佛暴风雨前沉闷的低压，随时会扯开惊雷。
甄嬛的身子，在持续的寒冷和忧惧中，愈发糟糕。咳嗽日渐深沉，有时竟会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泛起病态的潮红。那件破旧的棉袍，穿在她日益清减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江念变得异常安静，也异常“忙碌”。
她不再整日只蜷在甄嬛身边，而是开始在槿汐小心翼翼的看护下，在这方小小的、破败的禅院范围内，进行着她那看似懵懂无知的“探索”。她的活动范围很小，不过是禅房门口那片被积雪半掩的荒芜石阶，以及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
这日，天色依旧阴沉。一个年纪很轻、面容尚带几分稚气的小尼姑，端着比往日更稀薄、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和两个明显更小、更黑硬的饽饽送来。她放下托盘，不敢多看剧烈咳嗽的甄嬛一眼，转身就要走。
“小师父。”一个软糯的声音叫住了她。
小尼姑回头，只见那个叫念念的女娃娃，不知何时站在门边，手里捧着几颗圆润光滑、但显然是从地上捡来的小石子。她仰着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带着纯粹的好奇：“小师父，你的馒头，是白色的吗？像念念以前在……在别处看到的那样？”
小尼姑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和不易察觉的羞愧，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托盘里黑乎乎的东西，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槿汐叹了口气，将托盘端到床边。甄嬛看着那几乎不能称之为食物的东西，胃里又是一阵翻腾。
江念却迈着小步子走回来，爬上床沿，拿起那个属于她的、小一号的黑饽饽，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然后仰头对甄嬛说：“娘亲，静白师姑的馒头，是香香的。”她歪着头，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昨天念念看见，静心师姑给静白师姑送去的食盒里，有白白的，香香的馒头，还有……嗯……好像是青菜？”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甄嬛和槿汐耳中。
甄嬛咳嗽的间隙，抬起眼，深深看了女儿一眼。念念只是专注地啃着那拉嗓子的黑饽饽，小脸被噎得有些发红，神情却再自然不过。
槿汐心中却是巨震！小小姐这话，看似无心，却像一把精准的匕首，挑开了静白等人伪善的面皮！她们克扣小姐的用度，自己却享用着精细的食物！
又一日，负责清扫院落的是一个面容愁苦、沉默寡言的中年尼姑，法号似乎叫莫言。她总是低着头，默默干活，从不与人交谈。江念蹲在石阶上，看着莫言用冻得通红的手，费力地清扫着积雪。
等莫言扫到她附近时，江念忽然伸出小手，手心里托着一块用干净帕子包着的、她偷偷省下来的半个黑饽饽。她举到莫言面前，小声说：“师姑，手冷，吃。”
莫言愣住了，抬起头，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她看着眼前这个玉雪可爱、却穿着单薄破旧的孩子，看着她清澈眼底那纯粹的、不带任何施舍意味的善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只是飞快地、几乎是抢夺般地将那半个饽饽塞进袖子里，然后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扫起地来。只是那扫地的动作，似乎不再那么僵硬。
类似的情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时有发生。
江念会用捡来的小石子在沙地上划拉，画出歪歪扭扭、谁也看不懂的图案，吸引其他路过、心性未泯的小尼姑驻足观看。她会用稚嫩的声音，问她们一些关于菩萨、关于经文的问题，有时甚至会模仿甄嬛偶尔教她的几个简单字，在沙地上写出来，引得那些小尼姑惊讶不已，偶尔也会忍不住纠正一两个笔画。
她从不抱怨食物，也不哭闹寒冷。她只是用她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观察着，用她那看似毫无心机的童言童语，不经意地，将静白等人的苛待、将她们自己享受的特殊、将这对重病母亲与弱小女儿处境的不公，一点点、一丝丝地，渗透出去。
这些细微的、看似微不足道的举动，如同春风化雨，悄无声息。它们无法立刻改变现状，却像一颗颗种子，落在了某些尚未完全被静白掌控或蒙蔽的心里。那些年轻尼姑眼中偶尔闪过的同情，那个沉默的莫言在清扫时，会“顺手”将她们门前台阶的积雪扫得更干净些……这些微小的变化，甄嬛和槿汐都敏感地察觉到了。
甄嬛心中的那份惊异与探究，日益加深。她看着女儿沉静的侧脸，常常陷入长久的沉默。这孩子，真的只有三岁吗？
就在这无声的织网过程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伴随着巨大的风险，悄然来临。
年关将近，宫中按例会对各皇家寺院进行巡视赏赐，同时，也会派太医为寺中修行或有品级的僧尼请平安脉。这本是与甄嬛这等“罪妇”无关的，但温实初，却想办法争取到了来甘露寺的名额。
当温实初背着药箱，在一位引路小尼姑的带领下，出现在这偏僻禅院门口时，槿汐几乎要喜极而泣。
“温大人！”槿汐的声音带着哽咽。
温实初看到形容枯槁、咳声不止的甄嬛，以及她身边那个瘦小、却眼神沉静得不像孩子的江念时，眼圈瞬间就红了。他强忍着情绪，上前行礼：“微臣……给甄娘子请安。”
“实初哥哥……”甄嬛看到他，心中亦是百感交集，刚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温实初连忙上前为她诊脉，越是诊视，眉头皱得越紧，脸色也越是难看。“寒气入骨，忧思伤脾，气血两亏……这……这若再不好生调养，恐成痼疾，危及性命啊！”他痛心疾首，看向槿汐，“槿汐姑姑，娘子平日用的都是什么药？吃的……”
他的话顿住了，目光落在了旁边破木桌上那碗清澈见底的米汤和黑硬的饽饽上。
槿汐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温大人！求您想想办法！小姐她……她连一口像样的饭食都没有，炭火也断了许久，这……这哪里是修行，分明是要逼死小姐啊！”
温实初霍然起身，气得浑身发抖：“他们……他们竟敢如此！”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待在甄嬛身边的江念，忽然走到温实初身边，伸出小手，拉了拉他的官袍下摆。
温实初低头，对上那双清澈的眼睛。
江念仰着小脸，表情带着孩童的认真，小声地，一字一顿地，像是在复述什么重要的话：“温叔叔，静白师姑说，寺里大家都吃这个。可是……”她顿了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露出一丝真实的困惑，“可是，为什么静白师姑和静心师姑，身上有肉包子的味道呢？昨天，念念还看到，有个小师父，偷偷哭了，因为她的饽饽被静心师姑拿走了，换成了黑色的。”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温实初耳边！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江念，又看看跪地哭泣的槿汐和床上奄奄一息的甄嬛。他原以为只是清苦，却没想到竟是这般明目张胆的虐待和克扣！连一个三岁孩子都看得分明！
“念念，不可胡说。”甄嬛虚弱地出声制止，眼神复杂。
“娘亲，念念没胡说。”江念转过头，看着甄嬛，小脸上满是坦诚，“菩萨说，好孩子不能撒谎。”她又看向温实初，补充了一句，“那个哭的小师父，叫……叫静安。”
静安！温实初记住了这个名字。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熊熊怒火。他明白，甄嬛此刻是戴罪之身，他不能明着对抗寺规，更不能直接指责静白。但是……
他重新坐下，打开药箱，取出纸笔，声音恢复了医者的沉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娘子的病，乃积寒郁结所致，需用温补之药，徐徐图之。微臣这就开方。”他笔下不停，写的却并非寻常温补药材，而是加入了人参、黄芪等颇为珍贵、需特定渠道才能获取的药材。
写完后，他将药方递给槿汐，意味深长地道：“此药方需严格按方抓药，不可有丝毫差错。药材……微臣会设法让人配齐，定期送来。至于饮食……”他沉吟片刻，从药箱底层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竟是几块精致耐放的桂花糕和一些肉脯，“这些先应应急。炭火之事……微臣人微言轻，但会尽力周旋。”
他不能明着对抗，但他可以用太医的身份，以“治病救人”为由，强行介入！药材他来找，饮食他想办法接济！静白可以克扣寺中份例，却无法完全阻拦太医为“病人”诊治和提供必要的“药引”与“补品”！
温实初的到来，像一道强光，骤然刺破了笼罩在这禅院上方的厚重阴云。他虽然无法立刻扭转乾坤，却带来了一线实实在在的生机。
而点燃这线生机的，正是江念那看似天真无邪的“童言”。
温实初离开时，深深看了一眼被甄嬛搂在怀里的江念。那孩子安静地依偎着母亲，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眼，对他露出了一个极浅、却极其纯净的笑容。
那一刻，温实初几乎可以肯定，刚才那番话，绝非无意！这个孩子，她在用自己的方式，传递信息，寻求外援！
温实初的到访和后续药材食物的偷偷送入，显然触动了静白的神经。
她无法公然阻止太医诊治，也无法完全拦截温实初派人送来的东西——毕竟，若甄嬛真的因为得不到医治而死在甘露寺，她也不好交代。但她心中的恶气，却必须找到宣泄的出口。
报复，以一种更阴险、更刁钻的方式来了。
这日，静白亲自带着静心等几个心腹尼姑，再次来到禅房。这一次，她脸上没有了之前的暴戾，反而挂上了一丝看似悲悯、实则冰冷的笑容。
“阿弥陀佛。”她宣了声佛号，目光扫过甄嬛依旧苍白但似乎因用了温实初的药而略有一丝血色的脸，最后落在正在角落沙地上写写画画的江念身上。
“甄娘子，温太医仁心，为你诊治，乃是你的造化。我佛慈悲，亦盼你能早日康复。”静白缓缓开口，语气平和得令人不安，“然而，佛法无边，重在自身修行。娘子如今病体缠身，恐与自身业障，或是……身边人有碍有关。”
槿汐的心猛地一提。
甄嬛抬起眼，平静地看着静白，等待她的下文。
静白将目光转向江念，语气变得“语重心长”：“念念这孩子，聪慧是聪慧，但贫尼近日夜观天象，又查阅寺中典籍，发觉她命格似乎……有些奇特，易招阴秽，冲撞贵人。此前打翻皇后赏赐，惊扰师太清修，或许皆与此有关。长久待在娘子身边，只怕于娘子病体康复不利啊。”
又是这套说辞！只是这次，披上了“天象”、“命格”的神秘外衣，显得更加冠冕堂皇，也更加恶毒！
江念停下了手中的小木棍，抬起头，安静地看着静白，那双大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的观察。
“师太有何高见？”甄嬛的声音冷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高见不敢当。”静白微微一笑，那笑容虚假得令人作呕，“为娘子的身子着想，也为这孩子自身消业积福，贫尼觉得，不若让她暂时搬去前院，与几位年幼的小师父一同居住，由专人照看，诵读经文，化解煞气。待娘子身子大好了，再接回身边不迟。”
前院？与那些被静白牢牢掌控的小尼姑一起？那岂不是将念念彻底送入虎口？只怕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不行。”甄嬛斩钉截铁地拒绝，语气没有丝毫转圜余地，“念念年纪小，离不开我。我的病，与她无关。”
“甄娘子！”静白的笑容消失了，语气带上了压迫，“贫尼这可是为你们母女二人着想！你莫非真要为了一个孩子，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若是冲撞了佛祖，病情加重，可莫要怪贫尼没有提醒！”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甄嬛闭上眼，不再看她，“若佛祖真因一个三岁稚童而降罪，那这佛，不信也罢。”
“你！”静白被她这话噎得脸色铁青，佛门中人最忌谤佛，甄嬛此言，可谓诛心！
眼看气氛再次僵住。
就在这时，江念忽然从角落里站起身，她拍了拍小手上的沙土，迈着小步子，走到静白面前。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仰着头，看着静白，然后用一种清晰而缓慢的、带着孩童特有韵律的声音，开口说道：
“师姑，念念昨晚，又梦见菩萨了。”
静白瞳孔猛地一缩，又是菩萨？！
江念仿佛没有看到她的脸色，继续用她那软糯却清晰的声音说道：“菩萨说，念念是娘亲的小棉袄，贴着娘亲，娘亲的病就好得快。菩萨还说……”她顿了顿，黑亮的眼睛直视着静白，带着一丝天真无邪的困惑，“菩萨说，心里有恶念的人，才会看到别人身上有煞气。师姑，你……你心里有恶念吗？”
“哗——”
此话一出，满室皆惊！
连甄嬛都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
静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指着江念，手指都在颤抖：“你……你你这小孽障！竟敢……竟敢污蔑贫尼！”
她身后的静心等人也纷纷色变，出声呵斥。
江念却仿佛被她们的凶恶吓到了，小嘴一瘪，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她后退一步，躲到甄嬛床边，带着哭腔小声辩解：“念念没有污蔑……是菩萨说的……菩萨还说，要是有人非要分开念念和娘亲，就是……就是违抗菩萨的意思，会……会肚子疼的……”
最后那句“会肚子疼的”，带着孩童式的、毫无逻辑可言的“诅咒”，却在此刻，配合着她那泫然欲泣、我见犹怜的模样，和之前那句石破天惊的“心里有恶念”，产生了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底发寒的效果。
静白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她一生礼佛，最重名声，如今却被一个三岁孩子当众指责“心里有恶念”，甚至还被“菩萨”警告会“肚子疼”！这要是传出去，她还有何颜面担任这一寺住持？
她看着江念那副受惊小鹿般的模样，想要发作，却发现自己竟然有些束手无策！打？骂？只怕会更坐实了“恶念”之名！强行带走？那“菩萨”的警告和“肚子疼”的诅咒，像一根无形的刺，扎得她心惊肉跳。
“好……好！好一张利嘴！”静白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眼神阴毒得仿佛要滴出毒液，“甄娘子，你真是养了个好女儿！我们走！”
她再次带着人，怒气冲天地离开了。这一次，她离去的背影，甚至带上了一丝仓惶。
禅房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槿汐看着紧紧依偎在甄嬛身边、小声抽噎的江念，心中充满了后怕与难以言喻的震撼。小小姐她……她竟然再次用“菩萨”，用这般犀利的“童言”，生生逼退了静白！这一次，她甚至直接指出了静白的“恶念”！
甄嬛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她的手，在微微颤抖。
这一次，她再也无法用“巧合”来解释了。
念念不仅是在自救，更是在保护她。她那句“心里有恶念的人，才会看到别人身上有煞气”，精准、犀利，直指要害！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三岁孩子能说出的话！
她的念念，究竟是什么人？
为何会有这般远超年龄的智慧与胆识？
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有神灵庇佑？还是……这具小小的身躯里，藏着一个她无法想象的、成熟的灵魂？
窗外，乌云翻滚，似乎又在酝酿新的风雪。
甘露寺的暗潮，因为江念这一次比一次更精准、更犀利的“织网”与反击，变得更加汹涌、更加诡谲。静白接连受挫，绝不会善罢甘休。而甄嬛心中，那份对女儿既深爱又惊疑的复杂情感，也如同这窗外的天气一般，沉郁难解。
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们母女，必须更加紧密地依靠在一起，才能在这冰冷的佛寺与恶意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