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城的祭月典,仿佛是一场盛大而温暖的梦。空气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炭火的暖意、以及人群欢腾的声浪,交织成一幅浓墨重彩的、名为“团圆”的画卷。那轮高悬于墨蓝天幕上的明月,清辉遍洒,见证了这座城池的新生,也见证了剑阁之前,那一家三口紧握的双手与再无隔阂的眼神。
盛宴终有散时。
当最后一批意犹未尽的弟子和百姓相互搀扶着、说笑着散去,当广场上的篝火只剩下暗红的余烬在夜风中明明灭灭,当负责清扫的弟子开始默默收拾着满地的狼藉,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缓缓撤离,留下了一片更为深邃、也更为真实的宁静。
赵玉真一手抱着早已在他怀中熟睡、嘴角还带着甜甜笑意的李念,另一只手,依旧紧紧握着李寒衣的手。三人并肩,踏着清冷的月光,缓步走回剑阁。
阁内,灯火温暖,与外界的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将李念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她那铺着柔软棉褥的小床上,为她掖好被角,赵玉真与李寒衣才在窗边的软榻上坐下。
谁都没有说话。
一种混合着极致满足、深深疲惫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预感到了什么的微妙情绪,在空气中静静流淌。他们只是依偎着,透过窗棂,望着外面那片被月光照得如同白霜铺地般的庭院,享受着这暴风雨过后、珍贵得令人心颤的平和。
李寒衣将头轻轻靠在赵玉真的肩上,感受着他身上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与气息。她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方才广场上那震耳欲聋的欢呼,看到女儿在灯火下兴奋发亮的小脸。这份她曾经以为此生再也无法触及的平凡幸福,如今真实地握在手中,让她那颗习惯了杀戮与冰冷的剑心,被熨帖得无比柔软。
赵玉真揽着她的肩,下颌轻轻蹭了蹭她带着淡香的发顶。他放弃了青城山的超然,选择了雪月城的烟火,选择了身侧的女子与床上安睡的孩童。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确信自己的选择是如此正确。他的道,在此处圆满。
然而,就在这静谧与温馨几乎要达到顶点的时刻——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仿佛直接响在灵魂深处的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出现。
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源自李念的意识深处。
沉睡中的李念,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动,仿佛在梦中遇到了什么困扰。
【意识空间 · 系统界面】
原本在成功改变赵玉真与李寒衣的命运、达成“雪月长青”结局后,已变得黯淡无光、近乎休眠的“万界意难平弥补系统”界面,此刻竟再次亮起了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光芒。
界面中央,代表着李念意识本体的光球显得有些朦胧,似乎还沉浸在家庭团圆的幸福余韵中。而系统的核心光球,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透明和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宿主李念,检测到意识沉浸度超过安全阈值,启动紧急唤醒程序。”系统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但那份“机械感”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急促”。
李念的意识光球轻轻晃动了一下,传递出困惑与不舍的波动:“系统?我们……不是已经完成任务了吗?爹爹和娘亲……我们一家……”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意识空间,看到外界那相拥的父母,感受到那份让她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温暖。
“正确。编号tY-SJ-007《少年歌行》世界,核心执念节点‘道剑仙陨落、雪月剑仙入魔’已成功扭转,衍生支线‘一家团圆’超额完成。最终评定:SS级。”系统快速播报着,光芒却闪烁得更加不稳定,“但宿主需明确,此身此魂,乃系统能量构筑之临时载体,用以锚定此界,执行任务。任务既已完成,载体存在基础即将消散。”
“什么意思?”李念的意识波动骤然变得剧烈起来,“消散?不!我不要离开!爹爹和娘亲还在等我明天一起去采院子里的桂花!司空叔叔答应要教我新的枪法基础!我……”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那是一种远比面对暗河杀手时更深的、源于存在根本的恐惧。
“能量无法维系。”系统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酷现实,“系统残余能量,仅够完成最后步骤:剥离此界锚定,回收核心灵识,并执行下一阶段任务引导。”
“下一阶段?”李念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还有什么任务?我不接!我只要留在这里!”她拼命地想要稳住这个正在变得虚幻的身体,想要更深刻地记住父母怀抱的温度。
“任务序列自动运行,无法中止。”系统的光芒又黯淡了一分,界面上开始快速滚动起新的数据流,“扫描到邻近高阶位面存在强烈执念波动,符合干预标准。坐标锁定:编号YL-YS-009《一念关山》世界。核心执念人物:任如意。执念类型:复仇之痛、失女之殇、归途无望。”
随着系统的播报,一段段模糊却充满悲怆与杀意的画面碎片,强行涌入李念的意识:
—— 漫天风雪,一个红衣女子独行,背影决绝而孤寂。
——冰冷的宫殿,婴儿响亮的啼哭,女子忍痛将其送入他人手中的瞬间。
——刀光剑影,阴谋算计,女子周旋于各方势力,眼神冰冷如刀,心却似在油煎。
——最终,似乎是力竭重伤,倒在血泊之中,望着远方,眼中是无尽的遗憾与未解的仇怨……
那浓烈的痛苦、不甘与深沉的母爱,即便隔着无尽的时空壁垒,依旧让李念的灵魂为之震颤。那名为“任如意”的女子,她的绝望,与当初娘亲李寒衣站在雪月城头时的悲凉,何其相似!
“检测到宿主灵识产生共鸣。”系统的声音再次响起,“此位面执念强度极高,若不加干预,目标人物将走向既定悲剧终点。系统最终能量将用于开启单向传送通道,并尽可能保留宿主已固化的‘危险感知’及‘因果直觉’天赋。是否确认接受新任务‘归途有念’?”
李念的意识光球剧烈地颤抖着。一边是刚刚得到、温暖得让她舍不得放手的家,是父亲温柔的怀抱,是母亲冰雪初融的笑容;另一边,是另一个绝望的母亲,另一段亟待挽救的人生,另一份沉甸甸的、跨越时空的呼唤。
她想起自己是如何一点点融化娘亲心中的坚冰,是如何在关键时刻提醒爹爹化险为夷,是如何让这个家变得完整。如果……如果她的这种能力,也能帮助那个叫任如意的阿姨……
“我……”李念的意识在极度挣扎中闪烁,最终,那源自血脉深处的善良与那份在雪月城被培养起来的、属于“守护”的信念,占据了上风。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母亲,走向那样悲惨的结局。
“我……确认。”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般的波动,却异常坚定。
“指令接收。开始执行最终程序:意识剥离、能量回收、时空通道开启……”
系统的光芒骤然收缩,然后猛地爆发出一阵强光,将李念的整个意识彻底吞没。
【现实 · 剑阁】
就在李念于意识空间做出抉择的刹那,现实之中,正倚靠在赵玉真肩头的李寒衣,猛地睁开了眼睛,心口毫无缘由地一悸。她下意识地看向女儿的小床。
几乎是同时,赵玉真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揽着李寒衣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
两人目光齐齐投向熟睡的李念。
只见睡梦中的李念,周身忽然散发出一层极其微弱、几乎与月光融为一体的柔和光晕。那光晕如水波般荡漾了一下,随即,她小小的身影,开始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变得……透明!
“念儿?!”李寒衣失声惊呼,瞬间从榻上弹起,扑到床边。
赵玉真也是脸色剧变,身影一闪已至床前,伸手便要去抱女儿。
然而,他们的手指穿透了那变得虚幻的光影。
李念的身体,如同阳光下逐渐消散的露珠,又如同指尖流散的沙粒,在他们绝望而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由实转虚,最终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星点,如同被惊扰的萤火虫群,在空气中盘旋了半瞬,而后——倏地湮灭,彻底消失不见。
床上,只余下空荡荡的被褥,还残留着一点点孩童的体温与奶香气。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诡异,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范畴。
李寒衣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触碰虚无的冰冷触感。她脸色煞白如雪,瞳孔剧烈收缩,整个世界仿佛在瞬间失去了所有颜色和声音。巨大的、撕心裂肺的恐慌与失去感,如同最冰冷的海水,瞬间将她淹没。
“念……念儿?”她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赵玉真猛地将妻子颤抖的身体紧紧搂入怀中,他自己的手臂也在不受控制地发抖。他环顾四周,灵觉全开,却感知不到任何异常的能量残留,女儿的气息,是真的彻底消失了,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素来冷静的道剑仙,此刻声音中也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惊惶与暴怒。他无法理解,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在他的眼前,如此诡异地夺走他的女儿!
剑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的温馨与圆满,如同一个被瞬间戳破的泡沫,碎裂成无数冰冷的碎片,狠狠扎进这对刚刚历经磨难才得以团聚的父母心中。
月光依旧静静地透过窗棂,洒在空荡的小床上,清冷得令人窒息。
而在那不可知、不可测的时空缝隙之中,一点微弱的灵识,正承载着对旧世界的不舍与泪水,包裹着系统的最后能量,如同离弦之箭,跨越无尽虚空,朝着那个名为《一念关山》的、充满未知与悲歌的新世界,疾驰而去。
旧的篇章戛然而止,新的故事,已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