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止指尖最后一点神血的金芒,如同耗尽燃料的星火,悄然隐没在沈璃那团逐渐凝实的元神光晕之中。他收回手,动作缓慢而滞涩,仿佛每一个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神魂深处无数的裂痕。他没有立刻调息,甚至没有去理会嘴角再次溢出的那一缕金色血迹,只是静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床榻上那团搏动愈发有力的金红色光晕。
它就那样悬停在织锦之上,内部仿佛有生命的胎动,光芒流转,时而收缩,时而膨胀,如同一个正在孕育着奇迹的茧。行止的目光,是近乎贪婪的专注,仿佛要将这光晕的每一次闪烁、每一丝变化,都刻入自己遍布伤痕的神魂深处。万载孤寂,他从未有过如此刻这般,将全部的心神、所有的期盼,都系于一处。他怕,怕一眨眼,这好不容易挽回的微光便会熄灭;怕一错神,这最后的希望便会从他指缝溜走。
他就这样守着,如同亘古不变的磐石,守在即将破晓的海边。日升月落,光影在木屋内流转,窗外的山谷从死寂的焦土中,顽强地钻出点点新绿,他却仿佛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沈念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不同寻常的、凝重的希望气氛,不哭不闹,只是乖乖地坐在不远处的软椅上,小手紧紧攥着颈间那三枚不再灼烫、却依旧温暖的金铃,大眼睛一会儿看看床榻上发光的光茧,一会儿又看看如同石雕般的爹爹,小小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安静与担忧。
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夜。
在一个月色清冷、万籁俱寂的深夜,那团稳定搏动了许久的光茧,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表面的金红色光芒如同沸腾般翻滚、明灭,内部传来细微却清晰的、如同雏鸟啄壳般的“咔嚓”声!
行止一直微阖的眼眸骤然睁开,眼底深处那强行压制的疲惫与痛楚瞬间被紧张与期待取代。他下意识地向前倾身,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连呼吸都屏住了。
“咔嚓……咔嚓嚓……”
碎裂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光茧表面,一道道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开来,璀璨的金红色光芒从裂缝中迸射而出,将整个木屋映照得如同白昼!
终于——
“唳——!”
一声虽然虚弱、却依旧带着不屈傲然与穿透力的凤鸣,如同破开冰层的第一缕春水,骤然从彻底碎裂的光茧中响起!
光芒渐敛,一道身影在消散的光屑中缓缓显现。
不再是那庞大遮天、烈焰环绕的火凤真身,而是一个更加凝实、却也更显脆弱的身影。那是沈璃的人形,她悬浮于空,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水中月。她身上幻化出的衣物,依稀是凤凰翎羽的纹路,却黯淡无光。最触目惊心的是,在她身后,那本该华美绚烂的凤凰尾羽,此刻却呈现出一种极不协调的色泽——大部分是新生的、带着淡淡金红的稚嫩绒羽,而在尾羽的末端,却顽固地残留着几缕如同被墨汁浸染过的、带着不祥腐蚀痕迹的焦黑!那是墟渊魔气侵蚀留下的、如同烙印般的伤痕,即便涅盘重生,亦无法彻底抹去。
她成功了,从几乎神魂俱灭的绝境中,硬生生挣脱出来,完成了这场惨烈而伟大的涅盘。但这新生,带着无法忽视的残缺与代价。
沈璃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仿佛用了极大的力气,才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视线起初是模糊的,涣散的,只能感受到一片温暖的光和一道熟悉到刻骨的身影轮廓。
她努力聚焦,视线一点点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行止的脸。
那张曾清俊无俦、总是带着疏离与平静的脸,此刻却写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憔悴与……脆弱。他的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苍白,唇上没有丝毫血色,甚至连那双眼眸,虽然依旧深邃,却失去了往日映照星辰的光彩,只剩下沉沉的疲惫,与眼底那无法掩饰的、如同瓷器般细密遍布的……裂痕?那不是物理的伤痕,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正在承受巨大痛苦的外显。
他站在那里,身形依旧挺拔,却像是一尊即将耗尽所有支撑、随时可能崩塌的玉像。
他为了救她,为了护住念念,究竟付出了什么?!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尖锐的心疼,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沈璃刚刚复苏的心神。她想开口唤他,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伸手触摸他,身体却沉重得不听使唤。
唯有身后那新生的、尚且不受控制的风凰尾羽,仿佛感应到了主人汹涌的心潮,无意识地、微微地颤抖起来。那几缕带着焦黑伤痕的尾羽末端,尤其颤抖得厉害,如同受伤的蝶翼,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性的意味,朝着行止的方向,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延伸过去。
终于,那带着残缺与新生痕迹的、最柔软的一缕绒羽,轻轻地、轻轻地,触碰到了行止垂在身侧、微微握拳的手背。
没有言语。
只是一个微乎其微的触碰。
然而,就在那绒羽触及他皮肤的刹那,行止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极其微弱的电流击中,猛地一震!
他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那羽毛的柔软与脆弱,感受到了那其上传来的、沈璃劫后余生的微弱温度,更感受到了……那羽毛末端,残存魔气带来的、细微却清晰的刺痛感,与他自身神魂上那密密麻麻、承受着诅咒反噬的裂痕,产生了某种同病相怜般的共鸣。
她知道了。
她知道他付出了代价,知道他在承受痛苦。
她没有说什么“值得与否”的空话,也没有流下软弱的泪水。她只是用这涅盘新生后、第一缕不受控制颤抖的凤翎,笨拙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试图去触碰他的伤口,试图去……覆盖他神魂上那些看不见的裂痕。
仿佛在说:看,我也带着伤。我们一样痛。但,我回来了。
行止一直紧绷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心防,在这一刻,被这轻柔至极的触碰,敲开了一丝细微的缝隙。一股汹涌的热意猛地冲上他的眼眶,让他几乎控制不住那酸涩的泪意。他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遮掩住瞬间泛红的眼眶。
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没有被她凤翎触碰的手,动作极其轻柔地,覆上了那缕颤抖的、带着焦黑痕迹的尾羽。他的指尖冰凉,却在触碰到那柔软绒羽的瞬间,传递出一丝微弱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暖流。
依旧无言。
破碎的神魂与残缺的凤翎,在清冷的月光下,无声交叠。
新生已然到来,带着无法磨灭的伤痕,也带着劫后余生的、更加坚韧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