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的行宫里。
孙权一夜未眠。
“烧!给本侯烧!城内所有的纸片一张都不许留!”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却得不到任何有力的回应。
殿下的卫士们躬身领命转身离去,但那脚步声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敷衍与迟缓。
孙权看得分明。
就在昨天,他亲眼看到一名负责巡逻的亲卫,在墙角偷偷摸摸地展开一张纸卷看得入神。
那正是魏延射入城中的“安民告示”!
他当场下令将那名亲卫拖出去斩了,可那种被背叛的寒意却死死地缠住了他。
那些往日里对他恭敬备至,言必称“吴侯英明”的文武官员。
此刻看他的举动都带着一种疏远与怜悯。
他们依旧按时前来议事,但每个人都只是低着头沉默着,像一尊尊没有灵魂的泥塑。
无论孙权如何拍案怒骂如何许以重利,他们都只是麻木地应着。
“臣,遵命。”
“吴侯所言极是。”
然后,再无下文。
整个吴郡的权力中枢,已经彻底瘫痪。
他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绝望里,唯一还坚定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了陆逊。
“吴侯。”
陆逊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他步履沉稳地从殿外走来,身后跟着数十名甲士。
这些人的甲胄样式与孙权的亲卫截然不同,他们是陆逊的本部兵马。
孙权的身体瞬间紧绷,他戒备地看着陆逊和他身后的兵。
“伯言,你这是何意?”
“启禀吴侯,城中人心已乱,暗流汹涌。”
陆逊没有在意孙权的猜忌,他只是平静地陈述着事实。
“为防宵小作乱行刺吴侯,逊已将麾下最精锐的将士调入宫中,宿卫君侧。”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另外,东、南二门的防务,也已由末将的部曲接管。请吴侯放心,只要逊在一日便无人能冲开城门,献城投降。”
孙权怔住了。
他看着陆逊那张依旧从容的脸,心中的戒备缓缓褪去。
他竟然已经沦落到,需要靠一名臣子的私兵来保护自己的地步了。
这意味着他自己原本的卫队,已经不再值得信任。
陆逊的话斩断了所有投降派的妄想,却也等于将他和孙权自己彻底逼上了绝路。
“吴侯,事已至此唯有死战,或可求得一线生机。”
陆逊对着孙权深深一揖,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
“请吴侯振作,只要我等君臣一心,守住吴郡等待时变,未必没有翻盘之日。”
君臣一心?
孙权环视着这座空旷死寂的大殿,心中只觉得无比讽刺。
现在,还谈何君臣一心。
但他终究是孙权,是那个纵横江东数十年的霸主。
他缓缓坐回主位,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屈辱与恐惧。
“好,本侯就与伯言一同,与那魏延决一死战!”
这话说得豪气干云,却连他自己都不信。
陆逊的话给了孙权最后一丝精神上的慰藉,但他比谁都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吴郡,已经是一座从内部开始腐烂的孤城。
与陆逊的“死战到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一位曾经备受信用的少年天才的彻底沉寂。
诸葛恪府邸。
大门紧闭,门可罗雀。
石子岗的惨败,让他从云端跌落尘泥,成为了全军唾骂的罪人。
无数在石子岗丢了性命的将士,他们的家属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孙权没有杀他,但这种漠视与剥夺比杀了他还要让他难受。
房间内,光线昏暗。
诸葛恪披头散发地蜷缩在角落里,双目无神地盯着地面。
往日的骄矜自负意气风发,都已经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
他想不通。
他的计策明明是完美的,为什么会败?
为什么会败得如此彻底?
“元逊……”
门口传来一声迟疑的呼唤。
诸葛恪像是受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
是他的父亲,诸葛瑾。
看着儿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诸葛瑾心中刺痛。
他端着一碗粥缓缓走上前。
“吃点东西吧。”
诸葛恪没有动,他只是痴痴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喃喃问道:“父亲,我是不是错了?”
诸葛瑾叹了口气,将粥碗放在一旁。
“你的错不在计策,而是错在不识人心。”
“你不懂魏延,更不懂那些所谓的江东士族。”
“魏延那个人他根本不按常理行事,你用算计君子的方法去算计一头饿狼,本身就是错的。”
“至于那些江东士族……”诸葛瑾的脸上露出一丝不屑,“他们忠于的从来不是吴侯也不是江东,他们忠于的永远只有他们自己的宗族与田产。”
“当魏延的刀没有架在他们脖子上时,他们可以高喊与江东共存亡。可当李严的大军烧到了他们的后院,魏延又许诺保全他们的家产时……”
诸葛瑾没有再说下去,诸葛恪却全都懂了。
他懂了为什么魏延敢孤军深入,他懂了为什么李严要走海路奇袭建安会稽。
这是一个连环计。
一个从一开始,就将江东士族的软肋算计得死死的阳谋。
“呵呵……呵呵呵呵……”
诸葛恪突然低声笑了起来。
他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他引以为傲的智慧,在魏延那毫不讲理的雷霆手段与洞彻人心的毒辣阳谋面前,就像一个笑话。
吴郡,另一处隐秘的宅邸内。
气氛与诸葛恪府的死寂截然不同,这里充斥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兴奋与焦灼。
十数名衣着华贵的男子围坐一堂,他们都是在建安、会稽拥有大量田产宗族的江东大族代表。
为首的,正是前几日去魏延大营“求活路”的那几名“商人”。
“诸位,不能再等了!”
一名中年男子压低了嗓子,但激动的情绪难以掩饰。
“魏将军的耐心是有限的!我们若是再首鼠两端,等到他大军破城,那‘拥立之功’可就荡然无存了!”
“没错!”另一人附和道,“孙氏气数已尽!孙权如今就是个疯子,他要拉着我们整个江东给他陪葬!我们凭什么?”
“我家的信使昨日从会稽逃回,李严的大军已经将城池围得水泄不通,城中粮草只够支撑十日!再不决断一切就全完了!”
“可是……陆逊已经接管了城防,他的人都是孙氏死忠,我们如何动手?”有人提出了担忧。
最先说话的那名中年男子冷笑一声。
“陆逊是能防住我们,可他防得住城里的百姓吗?”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中间。
“魏将军的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归顺大汉,免税三年!这四个字对那些快要活不下去的黔首来说,比吴侯的脑袋金贵一百倍!”
“陆逊的兵马再精锐,能杀光全城的百姓吗?”
“我们只需派人,将孙权要拉着全城人玉石俱焚的消息散布出去,再将‘免税三年’的消息添油加醋地传扬开……
到时候,不用我们动手,愤怒的民众就会撕开城门,去迎接他们的‘王师’!”
“到时候,我们再顺水推舟,斩了孙权的人头,献给魏将军!”
一席话,阴狠毒辣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他们看向彼此,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同样的决绝与贪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