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恪的毒计在大殿内回荡,时间仿佛都已静止。
第一个打破这片死寂的,是陆逊。
他没有出言呵斥,甚至没有去看那个状若疯魔的少年。
他只是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那一步退得极重,仿佛是看到了什么污秽不堪、足以刺痛双目的东西。
他看着诸葛恪,那张温润的面庞上第一次浮现出彻骨的冰寒与无法抑制的愤怒。
“元逊,你真疯了不成!”
“此非计策,此乃自绝于天下!是将我江东数十万生民,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
他猛地转向孙权,对着上位深深一拜。
“吴侯!士可杀不可辱,国可败不可灭!”
“若行此策,即便侥幸功成,您也将背负焚城屠民之万世骂名!到那时天下之大,再无我江东立锥之地!”
“我陆逊宁可血染城头,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附议此等丧尽天良之毒计!”
他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掷地有声。
这番话代表了江东最后的良知,也划下了不可逾越的底线。
那名最先开口劝降的会稽将领,本已被诸葛恪的疯狂吓得脸色惨白六神无主。
可听完陆逊这番话,他那涣散的思绪反而找到了一个新的突破口。
他猛地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大殿中央的诸葛恪,对着孙权凄声喊道:“吴侯您看到了吗!这便是您逼出来的疯子!这就是您不肯投降的下场!”
“您再不降,我们所有人乃至整个吴郡,都要被他拉着一起陪葬!”
“您是想看着江东基业化为一片焦土,还是想给我们这些追随您半生的臣子,一条活路啊!”
“活路?”
诸葛恪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尖利刺耳令人毛骨悚然。
“哈哈……哈哈哈哈!活路!”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投降就有活路?你们未免也太天真了!”
他骤然止住笑,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扫过殿内每一个主张投降的人。
“魏延是仁慈之辈吗?刘备是心软之人吗?今日你们献了吴侯,明日他就能让你们献出田产家财!后日就能让你们献出妻女宗族!”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刘备要的是一个彻彻底底,被敲断了脊梁骨的江东!而不是一群首鼠两端的墙头草!”
“我不是在害你们,我是在救你们!是在救江东!”
“以一城之牺牲换江东反败为胜!换我江东社稷存续!有何不可,有何不可啊!”
最后的质问他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孙权站在御座之前整个身躯都在剧烈地颤抖。
他没有去看陆逊,也没有去看那些苦苦哀求的将领。
他的全部心神都被诸葛恪描绘的那幅地狱景象给攫住了。
诸葛恪的计划就像一杯最甜美、最诱人的毒药。
只要喝下去就能报仇。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将他生擒活捉,逼他签下耻辱条约的魏延。
在冲天烈焰中惨叫,在绝望中化为灰烬。
那是一种何等酣畅淋漓的快意!
报复的快感如同野火在他的心中疯狂蔓延,几乎要烧毁他最后一点理智。
可是,陆逊的话又如同一座冰山,狠狠地撞在他的心头。
焚城屠民之君主。
万世骂名。
父亲孙坚、兄长孙策……
他们转战一生,才打下的江东基业。
那些在城中彷徨无措的万千子民,他们是江东的根。
这副沉重无比的担子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无数的画面疯狂闪烁。
是魏延在江陵城下那张可恶的笑脸。
是兄长孙策临终前,将印绶交到他手中时的殷切嘱托。
是吴郡城内那些百姓见到他时,恭敬而又畏惧的行礼。
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焚城之君”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上。
孙权猛地睁开双眼。
那双碧眼之中布满了血丝,所有的疯狂与快意都已褪去。
他看着殿中那个还在亢奋颤抖的少年,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够了。”
孙权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回自己的座位,然后重重地坐了下去。
“本侯……”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心力。
“本侯纵使身死国灭,也绝不做焚城屠民之君主。”
他最后看了一眼诸葛恪。
“此计,不准再提。”
这句话不带任何情绪,却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具分量。
它彻底宣判了诸葛恪计策的失败。
也彻底掐灭了孙权心中最后一丝不切实际的,同归于尽的幻想。
听到孙权这最后的决断,诸葛恪仿佛被瞬间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头和筋络。
他脸上那病态的潮红,在刹那间褪得干干净净,变得惨白如纸。
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继而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
“完了……”
“都完了……”
他口中无意识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再无半分神采。
这一次的军议,不欢而散。
接下来的半个月,吴郡成了一座真正的死城。
城内人心惶惶,各种匪夷所思的谣言四处流窜。
有说魏延已经许诺,只要杀了孙权便可保全全城。
有说李严在会稽屠城血流成河。
恐惧如同瘟疫在每一条街道,每一个人的心中蔓延。
陆逊的部队还能勉强镇压住一些公开的骚乱,但他麾下的将士同样是江东子弟,同样家在南方。
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名为“秩序”的弦,已经绷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断裂。
孙权再也召集不齐任何人来议事。
那些文臣武将要么称病不出,要么闭门谢客。
都在用沉默等待着那只注定会掉下来的靴子。
他每天只是一个人,枯坐在空旷死寂的行宫里,从日出到日落。
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半个月后,一个黄昏。
残阳如血,将整座行宫都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殷红。
一名信使,连滚带爬地冲入了行宫。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破碎不堪,脸上全是血污与尘土。
他冲进那座空无一人的大殿,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将手中的文书高高举起。
他只是用尽自己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冲着那高高在上的、空无一人的御座,嘶吼出来。
“吴侯……会……会稽……破了!”
“李严……入城了!”
绝望的嘶吼声,在空旷死寂的殿宇中来回冲撞。
成为了压垮这位江东霸主,最后一根沉重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