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一身玄甲,安坐于战马之上。
他的身后是数万早已整军待发的汉军将士,鸦雀无声,甲胄森然。
他没有去看身后的大军,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那道越开越大的城门缝隙。
终于城门完全洞开。
一个身影独自走了出来。
孙权。换下了一切象征着权力的服饰,只穿着一身朴素至极的白色孝服。
他双手平举,郑重地捧着一方印绶。
那是吴侯之印。
是孙策交到他手上,要他守住的江东基业的象征。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仿佛脚下踩着的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他自己破碎的尊严与过往。
在他的身后,陆逊与那最后二十余名不愿离去的文臣武将,同样身着素衣默默跟随。
没有卫士,没有仪仗。
这一行人,就像一支送葬的队伍。
为整个江东送葬,也为他们自己送葬。
城门两侧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吴郡的百姓。
他们远远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动作。
一张张面孔上,神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解脱,有迷茫,有麻木。
也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于旧主的最后一瞥。
就这样在万千道复杂的注视下,孙权捧着印绶一步一步走到了汉军阵前。
魏延催动战马,缓缓上前。
最终,魏延在距离孙权数十步之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下马,也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位昔日与刘备、曹操并列的江东霸主。
曾经的紫髯碧眼雄猜英主,此刻形容枯槁一身白衣。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
孙权抬起头,迎向了魏延的注视。
他将那方吴侯印绶,高高举过了头顶。
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最后所有的力气。
一个沙哑、干涩的字句,从他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孙权……败了。”
“权愿献江东全境以及此印,只求将军……保全城中军民性命。”
他的话说完了。
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精神,举着印绶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此时,陆逊从孙权身后上前一步。
他对着马上的魏延,深深地作了一个长揖。
“江东士民,亦为大汉子民。”
陆逊的声音依旧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是为江东万民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自今日起,皆归王化。望将军以仁德处之,以安民心。”
好一个陆伯言。
魏延的嘴角,逸出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在用“大汉子民”的道义来绑架我。
他不是在乞求,他是在提醒。
提醒魏延你代表的是汉中王,是汉室宗亲。
你接手的不是一片被征服的敌国,而是一片回归大汉版图的故土。
你的行为,将决定江东人心未来的向背。
有点意思。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魏延做了一个出乎所有人预料的动作。
他翻身下马。
动作干脆利落。
他没有让任何亲卫跟随,独自一人,迈步走向孙权。
孙权和陆逊都愣住了。
他们设想过无数种受降的场景。
或羞辱,或轻蔑,或张狂。
唯独没有想过这个传说中桀骜不驯,视礼法如无物的魏文长,会主动下马步行上前。
这在礼节上,几乎是一种对等的姿态。
魏延走到孙权面前,停下脚步。
他看着孙权高举过顶的印绶,却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他的口中,说出了一句让孙权和陆逊等人,再次僵在原地的话。
“吴侯受惊了。”
魏延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胜利者的喜悦与张狂。
“汉中王师至此,只为匡扶汉室剪除国贼,非为一己之私。”
说完他才伸出双手,郑重地从孙权颤抖的手中,接过了那方沉重的吴侯印绶。
这片孙氏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江东根本之地,自此便已到手。
孙权整个人都懵了。
他怔怔地看着魏延,脑中一片空白。
他说我受惊了?
这和预想中的剧本完全不一样。
没有胜利者的咆哮,没有失败者的屈辱。
只有一句轻飘飘的,仿佛老友见面般的问候。
这比任何羞辱,都让他感到不安。
一种巨大的,未知的恐惧,开始在他的心底蔓延。
这个魏延,到底想做什么?
魏延没有再看孙权,他转身高高举起了手中的吴侯之印。
“传我将令!”
“大军入城!”
他身后的亲卫立刻策马奔走,将命令传达下去。
钢铁的洪流开始缓缓向前涌动。
就在此时,一名年轻的将领从魏延身后策马而出,勒马于城门之前。
是钟离牧。
他从怀中掏出一卷早已准备好的军令,对着即将入城的汉军将士,朗声宣读。
“传镇北将军令!”
“大军入城,与民秋毫无犯!不许惊扰百姓,不许抢掠财物,不许擅入民宅!”
“违令者,无论亲疏,无论职位,立斩不赦!”
钟离牧的宣读字字清晰掷地有声,传遍了整个城门内外。
那些原本畏缩在街道两旁,准备迎接一场浩劫的吴郡百姓,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们愣愣地看着那些开始入城的汉军士卒。
那些士兵虽然甲胄在身,煞气逼人。
但他们的队列整齐划一,步伐沉稳有力,目不斜视地沿着主干道前进。
没有一个人向街道两旁的店铺和民宅投去贪婪的一瞥。
这种纪律严明的景象,与前些时日城中乱兵的散漫混乱,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人群中,开始出现了窃窃私语。
魏延将印绶交给身边的亲卫,再次转向孙权和陆逊等人。
“吴侯与诸位,一路辛苦。”
他的态度,依旧温和得出奇。
“城中大局未定,事务繁杂。今日暂且不议军事,还请吴侯与诸位先回各自府邸歇息。”
“来人。”
魏延招了招手。
“好生‘护送’吴侯与诸位大人回府。”
他特意在“护送”二字上,加重了一点音量。
孙权的身躯,不易察觉地一震。
这哪里是护送。
这是监视,是软禁。
但魏延的脸上,却依旧挂着那副平静的表情。
他没有收押他们,没有将他们关入大牢。
而是让他们回到自己熟悉的府邸,却又派兵“保护”。
这是一种何等高明的手段。
它既保全了孙权等人最后的体面,又将他们牢牢地控制在股掌之间。
孙权看着魏延,心中那股巨大的疑惑和不安,已经攀升到了顶点。
他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人。
他宁愿面对一个张狂叫嚣的胜利者,也好过面对这样一个深不见底,喜怒不形于色的对手。
陆逊对着魏延再度一揖没有多言,扶住了身形摇晃的孙权。
孙权没有反抗,任由亲卫“护送”着,向自己那座熟悉的行宫走去。
行宫还是那座行宫。
但从他踏出城门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从这里的主人,变成了这里的客人。
一个阶下之囚。
他走在前面,没有回头。
但他能感觉到,魏延的注视一直落在他的背上。
那道注视,不带杀意不带轻蔑。
只有一片深沉的,让他感到彻骨冰寒的平静。
直到转过街角,那道注视才终于消失。
孙权停下脚步,他缓缓地回过头,望向城门的方向。
魏延平静的背影正在指挥着大军,有条不紊地接管着这座属于他的城池。
那背影,成为了压在他心头的一座大山。
孙权猛地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