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会稽的安定,整个江东的钱粮重地、核心腹地已尽数纳入汉中王的版图。
陆逊的政令通达六郡,邓艾的屯田策初见成效,建业城的市集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在将军府那副巨大的舆图之上,依旧有一处地方被一个鲜红的标记死死钉住。
濡须口。
“周泰将军自建业失陷之日起,便封锁了水寨,不战,不降,不走。”
陆逊的手指点在那处要害之地。
他的语态一如既往的温和,但内容却无比沉重。
“周幼平乃孙家三代宿将,忠勇冠绝江东。其麾下将士多是追随他十数年的百战老兵。若要强攻……”
陆逊没有说下去,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楚那未尽之语。
强攻濡须口,付出的代价将是血流成河。
更重要的是,这会彻底激起江东武人集团最后的血性与同仇敌忾。
好不容易安抚下来的人心,会顷刻间崩盘。
“将军,周泰此人,如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旁的钟离牧冷不丁地开口,少年人的言辞总是带着一股不加掩饰的锐利。
“攻之,损兵折将。围之,耗日持久。不如……”
他的话没说完,但杀意已然流露。
魏延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走到舆图前,凝视着濡须口那根顽固的钉子。
杀一个周泰容易。
但杀了周泰就会有无数个“周泰”在人心之中站起来。
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能立刻为己所用的江东水师。
而不是一堆燃烧的废铁和一群怀着血海深仇的降卒。
要拔掉这根钉子,不能用锤子硬砸。
魏延转过身,看向府外。
“备马,去吴侯府。”
孙权的府邸,比之上次来时,更显冷清。
连门口的守卫都带着几分无精打采的懈怠。
魏延没有通报,径直走了进去。
孙权正在庭院中,独自修剪着一盆早已枯死的盆栽。
他听到脚步动作一滞,却没有回头。
“文长将军,今日又有何事,需要我这个阶下囚为你解惑?”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自嘲的疲惫。
魏延走到他身边,看着那盆了无生气的枯木。
“吴侯,这盆景已经死了。”
孙权修剪的动作停下,终于转过身。
“是啊,已经死了。”
“但江东,还活着。”魏延接过了他的话。
魏延开门见山道:“濡须口的周泰,拒不归降。延不想江东子弟再流无谓之血,所以,还想请吴侯再帮一个忙。”
孙权的身躯几不可察地一颤。
又是这样。
让他劝降陆逊,是斩断他与江东士族的联系。
如今让他劝降周泰,便是要他亲手斩断自己与江东武勋最后的羁绊。
这头来自汉中的饿狼正在一口一口,将他孙仲谋在江东存在过的一切痕迹都吞噬干净。
孙权沉默了许久。
他看着魏延,忽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我儿孙登,在成都一切可好?”
魏延平静地回答:“汉中王待之如亲子,世子在成都一切安好。”
孙权缓缓地闭上眼睛。
良久,他才缓缓睁开眼,。
“来人,笔墨伺候。”
书房内,孙权亲自研墨。
他提起笔,手腕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窗外,是萧瑟的秋风。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浑身是血伤痕遍布,却依旧如铁塔般护在自己身前的身影。
他想起了无数次在惊涛骇浪之中,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自己的身躯为他,为整个孙家挡住了一次又一次的致命攻击。
周幼平……
笔尖落下。
他没有再提什么孙氏的恩情与忠义。
他只是写,江东已经换了主人,汉中王刘备仁德宽厚,爱民如子。
他写,陆伯言出任长史,总领民政,江东士族已尽数归心,百废待兴。
他写,江东的百姓,江东的子弟兵,不能再因为一场已经结束的战争而白白牺牲。
“……望幼平体恤万民,为江东保留最后一丝元气,勿做无谓之牺牲……”
最后一笔落下,孙权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颓然靠在了椅背上。
他看着那封信,那不是一封劝降信。
那是一份他亲手写下的,属于他孙权,属于那个纵横江东数十年的霸主的讣告。
三日后,一叶扁舟,逆流而上。
抵达了壁垒森严的濡须口水寨。
信使被带到了周泰的面前。
这位百战老将,满身的伤疤在冰冷的甲胄下若隐隐现。
脸上那道从脸颊延伸到脖颈的“十二创”旧伤,让他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凶煞之气。
他接过信,拆开。
大帐之内,他麾下的将校们都屏住了呼吸。
所有人都以为老将军会像往常一样,将这封劝降信撕得粉碎,然后将信使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
然而,周泰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看得极其缓慢,仿佛在辨认每一个字。
许久,他将那封信纸仔细地叠好,收入了怀中。
“来人,带使者下去休息。”
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出了大帐。
那一夜,有人看到,周泰独自一人登上了水寨最高的那座望楼。
他没有喝酒,也没有咆哮。
他就那么一个人穿着厚重的铠甲,在冰冷的江风中从日暮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晨曦初露。
濡须口水寨那扇紧闭了月余的沉重大门,缓缓打开了。
周泰一身戎装,手捧着一方代表着水师最高权力的兵符,一步一步走出了营门。
在他的对面,是前来接收的魏延使者,邓艾。
周泰将那方沉重的兵符,亲手交到了邓艾的手中。
“江东水师,五千四百一十三人,战船三百二十艘,尽在于此。”
这位江东最后的脊梁,用他那嘶哑的嗓音,说完了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解下了腰间的佩剑,双手奉上。
至此,江东,再无战事。
消息传回建业,镇北将军府一片欢腾。
“将军!周泰已降,江东尽平!此不世之功也!”
钟离牧的声音里,也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陆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轻松。
“如今濡须口已下,当立刻派遣得力干将接管水师,与贺齐将军的水师合并一处,方能拱卫江东门户震慑淮南。”
所有人都看向魏延,等待着他任命新的水师都督。
魏延却笑了。
他走到邓艾面前拿起笔,开始口述上表汉中王的文书。
“臣魏延上表汉中王,江东宿将周泰,深明大义,为保全江东元气献城归降。其忠勇可嘉,当委以重任。”
“延,表荐周泰,为奋威将军,继续镇守濡须口!”
话音未落,满堂皆寂。
邓艾和陆逊都怔住了。
让一个刚刚归降的敌将,继续镇守最重要的军事要塞?
这闻所未闻!
然而,魏延的决定还没有结束。
“另,表荐周泰出任水师大都督,总领江东水师事宜!”
“贺齐将军所部并入濡须口水师,贺齐任副都督,受周泰节制!”
“在汉中王正式任命下达之前,此令即刻生效!”
这个任命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所有人的脑海中炸响。
这已经不是魄力了。
这是何等惊人的信任,何等匪夷所思的手段!
以敌将为帅,统领全部水师!
这不止是安抚,这是在用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向整个江东的旧部宣示。
只要诚心归顺,汉中王便不吝重用,甚至比之前在孙氏麾下得到的更多。
魏延看着众人震惊的神情,只是平静地将文书递了出去。
“立刻将此任命,送往濡须口!”
奢华的楼船之上,贺齐接到了来自建业的命令。
这位以治军严明和生活奢靡而闻名的江东名将,在看完命令后沉默了许久。
片刻之后,他下令。
“全军转向,前往濡须口!”
当贺齐那艘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旗舰,缓缓驶入风格朴素肃杀的濡须口水寨时。
两个代表着江东水师不同风格的顶级将领,终于站到了一起。
周泰一身旧甲,沉默如山。
贺齐一身华服,洒脱不羁。
“贺齐,见过周都督。”
贺齐没有丝毫的倨傲与不满。
他对着周泰,行了一个标准而郑重的下属之礼。
周泰看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石雕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他扶起了贺齐。
“公苗将军,客气了。”
两个曾经的同僚与对手,在这一刻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江东水师就此合流。
一个全新的,属于魏延属于汉中王刘备的核心班底。
在江东这片新生的土地上,已然成型。
文有陆逊、诸葛瑾、诸葛恪,经天纬地。
武有邓艾、钟离牧、周泰、贺齐、那剌,虎踞龙盘。
魏延站在舆图前,看着那片已经完全变了颜色的江东版图。
心中感慨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