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池城中，县廨、郡府、州署纵向成排，犹如三重架势，这可真是最合适的拟真写照。家境普通的官吏们入仕以后，要从县甚至乡的底层开始摸爬滚打，一步步攀登到更高级层，就好像是鲤鱼跃龙门似得，大量同僚们摇着尾巴在小池塘里挤来挤去，拼命争夺极少量的上升机会。而自有豪门子弟，生来就捏着高级赛道的入场券，坐在天上，俯瞰人间。
孟干一行人走到州署门口，正撞见滇池令杨逵就像是个门童一样，拘束地站在那赔笑讨好。虽然县令是百里之君，可谁让他偏偏在州治、郡治当官，只能低着头当下僚。清代宋荦《纬萧草堂》：“前生不善，今生知县；前生作恶，知县附郭；恶贯满盈，附郭省城。”就是这个道理。
“杨县令！”孟干不认识州官，却熟悉郡县旧人。
“孟牙门，终于看到你平安归来了！哦不对，现在该称呼孟将军！”杨逵有点兴奋，又显得有些拘谨，讪讪得打了个招呼。他也是“四姓五子”的庞大成员之一，和孟干原来的上级杨稷是同族远亲，只是隔着挺远。经过蜀汉数十年的有意扶持，此地的郡县官吏中，遍布着这几个本土大家族的子弟。
“哪里的话，我们南中人不讲究这些虚名。”孟干抢步上前，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叹气唏嘘道：“只可惜，征调数万人从征，就剩下不到十人回来，而且还是惨痛战败，我们愧对故乡父老！”
“胜败寻常事。既然上天有意让诸位归来，那就必定还有更大的责任和期许，等着你们去收复疆土、报仇雪恨。将军可不要沮丧自弃！”杨逵稍微安慰了几句，却还是有些眼神躲闪，不知是何缘故。他顿了顿，又道：“马太守派我先来迎接，他们还在等一个关键人物，让你们先行饮宴，不必苦等。”
“请，请进！”宁州别驾隗琉等官吏笑呵呵催促道。
宾主双方跨进州署大门，在庭院摆设的酒席间落座。军人们倒也不知道客气，捡着合适的位置就是，压根没玩退让主次的虚礼，省了很多麻烦。隗琉又是暗自摇头，却也没有真瞧上这群“贱卒”，懒得与之计较，吩咐后厨上菜。侍从们穿梭于厅堂间，端出一道道丰盛的佳肴，为杯中斟满了本地淳酿的美酒。
孟干倒是依然实在，没顾得上行酒叙话，直入主题地拉着隗琉要商量军务。例如补充缺额的兵员，提供保障后勤的随军丁壮，安置迁移来的益州军户家属等等，有许多困扰着他这位一军之将的难题。只是无论是别驾隗琉，还是治中从事瞿紫，都只是打着哈哈敷衍过去，看似答应却又没有实际答应。这令他很是头疼，喝得抓耳挠腮，急不可耐。
“将军休要着急，正所谓分工有序、各司其职嘛！我们会在合适的时间，找来负责对接的吏员，把条条框框给捋清楚。至于吾辈作为首领的，不应该去操心这些琐碎的工作，不是吗？”听了半天后，隗琉实在是不耐烦了，带着十分复杂的情绪，端起酒杯执意相敬。
其实以隗琉、瞿紫等人的身份和地位，面对今后事事有求于自己的孟干，是没必要太过于尊敬的。可是他们偏偏在两次三番的不耐烦后，还挤出笑容陪酒邀欢，似乎今日的目的，执意是要把对方给灌醉。在连续的引导之下，孟干终于逐渐融入了氛围，开始带着醉意与众人闲谈。
坐在次席的几位校尉和文官，也有地位类似的专人负责招待。后者嘘寒问暖，从天南海北取材找话题，氛围倒是融洽。只是张轨在谈笑间忽然注意到，周围的侍从们明显神情紧张、动作僵硬，而且都是身材高大者，而非常用的僮仆侍女。再看大门和墙边，也站着不少挎刀的守卫。
张轨扯了皇甫方回几下，低声地告诉了这个疑点，却没证据说明这有多大的问题，仅限于私人探讨。他又借故解溺，即便听从了本地人的指路，可还是装作蠢笨走错了好几次，探了探此地的虚实。果然很奇怪，两侧的厢房内聚集了大量无所事事的丁壮，在他撞入时都警惕异常，还带着兵器。
“难道他们都转投吴国人了？”张轨想破脑袋，好像只有这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却也觉得不对味，这世上谁会离强投弱呢。可他既没有办法取证，也缺乏足够的时间，情急之下回望座上的孟干，后者正在宁州官吏的重重包围中，无法接近报讯，何况事还未知真假，当众说怕闹出意外。
无奈之下，张轨退而求其次，转向自己的席间，想拉个懂军事的帮忙。他自然而然想到的是孟观、李肇这俩，可还没走近跟前，就闻见飘浮于空气中的浓香酒气。这二位豪爽的河北武夫，正毫无猜疑地和几个宁州武官推杯问盏，述说着战场经历和军营趣事。
“想当初，我执勤禁中时。”孟观满脸通红，抓着酒杯。
“叔时兄，要如厕吗？我替你引路。”为了不引人注目，张轨做出一副傻呵呵的德行，拽了拽孟观的衣袖，似醉言状。
“去去去，我正与同侪品酒，张士彦你胡闹什么呢？”孰料孟观一点也不配合，不仅强行地甩开，还白了对方一眼：“我知道，你是浅尝辄止的有量君子，要控制自己控制，可也别干扰吾辈的兴致嘛！今日无事，又是初次与宁州的弟兄们结交，不醉不欢！”
“你，你真是！”张轨好气又好笑，可对方已经扭头不理。
“喂，你这个老黑熊，岂能这么说朋友？”李肇面白如常，倒是庄重严肃的模样，义正言辞地推了把搭档。就在张轨以为事情要有转机时，李肇忽然憋不住了，转而猛笑拍打着桌面：“哈哈哈哈！我看你明明是喝再多也解不出来，老物衰迟了吧！”
“这家伙，醉的真是面不改色。”张轨闻之头疼。
自己人没反应，几个宁州官吏却是注意到了，在这三言两语的闹腾后，纷纷盯上了言行古怪的张轨。后者没有办法，只好扭头想去单干，却一把被两个官员拽住，声称是关心所以要陪着，怕他喝醉了乱走迷路。在这个夹缝之中，他的眼光瞄向了谁都不会在意的一桌。
南侧偏僻的东西两个角落，是随行人员扎堆吃饭的地方，这里谁也不认识谁，也不用端腔作势，都放松了在自由吃喝。张轨在两个官员的“监视”下，快步地走到这里，找到了围坐的高涤等人。自己无法脱身，也没法说具体事情，只能指望他们领悟并出力了。
“随军的牲畜安置，我忘了交待了。这里的气候非常潮湿，北方来的肯定不习惯，要给它们找些干净的粮秣，并借机清洗清洗躯体。你吃饱了没，先去军中叮嘱一声，勿要耽搁了。”张轨在喊了一声后，说着胡编乱造的话，悄悄对着高涤挤眉弄眼。
“郎君，我刚刚坐下，想吃几口再走。”高涤并没有领会到其中深意，毕竟他才是十二岁的少年而已。而且平日里二人相处亲厚，他没有那么强的尊卑意识，还能从容提出己见。
“这傻家伙。”张轨急得暗暗摇头。
“我立刻去。”却是皇甫家的僮仆郑律，观察到了张轨的面部细节，立刻抹了抹嘴巴，抛下碗筷起身。犹记得在二人当县吏的时候，他就是个能独自奉命的精干者，尽管只比高涤大了五岁，却非常老成。
有了这个后招，张轨好歹是放下半颗心来，敷衍着陪同的官员回去座位。无论是误会还是暗算，只要麾下的士卒整装集结，一切意外都能有机会应付。他抬头看看上座，孟干此时已经打开了话匣子，在一群州郡官吏的有意恭维声中，笑容满面地谈天说地。
“对了，孟将军，听说你的故乡是秦臧县？哎呀，那还要往西北走很远，是与南征相反的方向。”气氛烘托到位后，隗琉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时不时偷偷瞟上对方几眼。
“是啊，要经过连然，翻不少山。”孟干点点头。
“此番勤劳王事，要回去探望吗？”隗琉抛出个引子。
“别驾啊，瞧你问的！孟将军可是孟圣人的后代，要学习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精神，怎么会在大功告成之前，去顾及家中的儿女私事呢？”在主人翁回答之前，瞿紫恰到好处地把话题顺引了过来。话音还没落，官员们就跟着起哄，把调子高高捧起。
“我只是个凡人，确实挺想家的。”孟干却没有唱高调。
“嘿嘿，我看呐，既然是反方向，将军还是勿要耽搁时间了。毕竟你有王命在身，还有失去的疆土等待恢复，要是到达宁州后的第一件事是回家，说不过去吧？要是被人误会，不仅失去了好不容易得到的忠臣名望，也辜负了陛下对你的深恩。”有个州官委婉地劝说道。
“某一介武夫，要什么名望。”孟干重重摇头。
“依我之见啊，将军还是等到将来，再衣锦还乡的好。”瞿紫又悄悄使劲，瞄准对方的弱点，打上了感情牌：“你此番北上，固然是洗刷了冤屈。可是那么多将士的大仇，岂是能够耽搁的？王事多艰，军务倥偬，家人定然可以理解。你衔命南归，先公后私，也能够成就一段美名佳话。”
“如此的话，青史之上，必然会有将军的传记！”
“南中人认字读书，先学将军的事迹！”
“效那马援，在南海雕刻一尊新的记功碑！”
“或许龙编县未来改名，还能叫孟氏城！”
“洛阳城中的协律都尉，定会编唱关于南征的歌谣！”
任他千言万语，孟干却只是一直微笑，并无赞同的意思。
“孟将军迟疑犹豫，难道是怕我们几个照顾不周吗？尽管放心吧！”隗琉是要一鼓作气，非得扭转对方的归乡之意，见状按捺不住，主动跳出来劝说，并拉扯上沉默已久的滇池令杨逵：“这位杨县令，是你的相亲旧友，信不过我们还信不过他吗？”
“是，是。”杨逵的脸颊抽搐，挤不出几个字来。
虽然半醉，可孟干要是还没有丝毫察觉，那就是傻到家了。
“哦对了对了，差点忘记将军已经离乡九年多，不知道这里头的变化。”隗琉察言观色，不容对方有深思的时间，马上又大声地转移着其注意力。他硬着头皮，试探着抖出一点讯息：“你离开时，本地仍用蜀汉的旧制，军眷可以保留在原籍。但是蜀汉灭亡后，按照当初魏国，以及如今大晋的‘士家’规矩，那就要有点变化了。普通士卒的家人可以在本县留居，部曲督（部督）及以下军官的家眷到所属的郡里集中管制。至于你们几位部曲将（校尉）以上的将官的家属，原先应当是在州治监管。可咱们宁州是新设的边地州，朝廷特殊规定、绥抚人情，就近挪到了比较安全且富庶的后方，益州成都居住。”
“什么，他们住在成都？”孟干瞠目结舌，没想到兜兜转转，反而是和自己的家人擦肩而过。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听王濬的话，去城里好好住个几天。他的父母倒是早亡，家中除了妻子外还有一女一子，然后还有个亲妹。其他的亲人已经疏远隔代，按规矩就不属于监管范围了。
“是啊，还是天子圣明，体恤人情！”隗琉朝着北方恭敬地拱了拱手，继续道：“其实嘛，原先曹魏时还得派出个子侄为人质，到洛阳接受监管，正是所谓的‘质任’。但是当初朝廷褒奖南中人主动归顺的诚意，所以只取了少数质子做个样子，现在大晋更是予以豁免。圣朝以仁孝治天下，何其伟哉。”
魏晋的军官士卒身份，即“士家”，要把家属集中看管于所在的郡或县，进行严苛的统一管束，前文已经说明。而与之并行的“质任”制度，也是十分残忍刻薄的。“魏制，诸将征戍及长吏任州郡者，皆留质任于京师。”要是将校或军人立了大功，嘉奖爵位这种性质更高的奖励的话，也可以顺带着解除家属“士家”身份，并取消子侄的“质任”。也就是说，朝廷明知道其中的痛苦，把取消它当做恩赏。晋武帝泰始元年即西晋代魏后，“诏除魏宗室禁锢，罢部曲将及长吏纳质任。”即名义上免除了将校的质任，但是实际情况还有惯性残留。因为国家疆域这么广大，任何新事物的推行都要大量时间，光是传递文书到四方就得一两年。具体执行的话，也有因地制宜的特殊。比方说，谨小慎微或者老成持重的州官、郡守，就会害怕直接取消，后续“会出事”、“担风险”，所以就算不把军官的‘质任’派去洛阳，也私下扣押在州治或者郡治，自行加码，保持监管。这并非只是魏晋才独有的现象。
“那我，还真的多谢了？”孟干哼哼了几声，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自己想尽办法脱逃回国，现在领军奔赴远征，还要被尚书台怀疑忠诚？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当初在益州和俘虏闲谈时，后者说“士家”时的无奈和痛苦，是多么的真。唯一可以自我排解的理由是，这应该是尚书台庸官的无情之举吧？绝不是圣明天子司马炎所想要的。
“咳咳，孟将军，有个事还必须知道，高级将校的子侄质任只是口头上取消，特殊情况还得特殊处理。这次虽然朝廷褒奖你的功绩，可尚书台还是明确传下符文来，要让你的儿子去洛阳当人质，已经催促了好几次了。毕竟你被拔擢为一军的主帅，而且要去异域作战，互通音讯很难，朝廷不得不防。上次的事情，海内都谣传杨稷带着你们叛变了，闹得动静很大，影响很不好。”话说到这个份上，宁州的兵曹从事雷鸣情知躲不过去，只好趁着这个机会说出来。他所在的兵曹，正是主管军士事务的。
听到杨稷这个名字时，杨逵的神情很明显变了，身子一颤。
“他才刚刚十岁吧！连我这个父亲的样子都不记得。还得长途跋涉去北方吗？.”孟干的心中又是一阵无名之痛，捏着拳头反问道。可他没办法反抗，因为这是所谓的“规矩”，名正言顺。
“去，什么‘不得不防’？错解了尚书台的美意。”隗琉皱着眉头，急忙要把这个篓子给堵上，挥着手激情美化道：“明明是为了照顾孟将军的子嗣，让其去洛阳的太学里，接受最好的教育，在中原的繁华里，享受最好的生活，在都城的氛围里，得到最好的熏陶。”
三连串的虚言，自然并没有彻底打消孟干的疑虑。恍惚之间，孟干的记忆清晰跳跃，记得这句青年俘虏所说的话，好像自己还真的忽略到了什么。这时他环顾左右，边上都是本地官吏，连个可供信任的商量者都没有。然而他能远远地看见，张轨满脸严肃地瞧着这边，若有深意。
“当初随我出征的那些将士们，他们遗留下来的家属，汝等都是怎么安置的？”孟干突然站起身来，声音发颤地问道。他终于发现了一直以来的盲点，早在益州时所看到的那些凄惨景象，必然也会发生在宁州！就在他们在外头艰苦作战数年期间，士家制度应该已经悄然推行于本地，那些无助的留居家属们会怎样？他真是太蠢笨了，也实在是太没心没肺了，直到现在才勉强觉察！难道说，那些毫不顾人情的手段，真的也在这民风淳朴的南中施行？
“按照士家规矩处理。”雷鸣强作镇定，悄悄吞咽口水。
“在公不言私，军法不容情嘛！”隗琉尴尬地笑着。
“他们都是为国战死的！”孟干发出绝望地呐喊。
“是啊！阵亡战士们留下的孤儿寡母，也没人照顾啊？正好，快些把寡妻等妇孺重新安排婚配，既能解决了她们的生活问题，还能在未来生育更多的国之爪牙，两难自解，岂不美哉？”瞿紫冠冕堂皇地眨巴着眼睛，正气十足地答复道。边上的几个官员，也跟着嗯嗯啊啊。
“真是把他们当做牛马。”孟干无力地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副可怕的分配情景，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告慰埋骨他乡的忠魂们。重新婚配其实不是问题，但起码要顾虑到人家的感情，不要这么快，这么强迫吧！何况毫无抚恤和嘉奖。他转眼又想到另一个问题，打了个冷战：“我们几个将官的家属呢？”
“啊，啊，这个嘛。”瞿紫转头求援，雷鸣低头不语。
“尽管放心！”隗琉仰头挺身，铿锵有力地答复：“大晋有明确诏令，‘罢部曲将及长吏纳质任。’尔等的级别都是将校，又都是土生土长的南中人，我们焉能害你？不仅如此，在交趾征战期间，不少南中籍贯的文武都关心存问，去为你们家中送吃送物。”
“对对对，已经离任的鲜于刺史，对这件事也特别关心！他自己还亲自跑了三趟，去探望你的家眷。你的家中，被照顾得很好呢！”一个潜藏在人堆里的吏员大声说道。也不知道他是单纯在解释，还是暗地里煽风点火，抛出个谁都避而不谈的议题来，惊得许多人一身冷汗
杨逵张了张嘴巴，犹豫了刹那，到底还是沉默了。私人角度而言，他确实与孟干是亲近的世交家族，可是从自身考虑，他不敢得罪口蜜腹剑的上司们。眼看着这群宁州官吏如莺般啼叫，把一切事情都说得悦耳动听。
“真的吗？”望着那些官僚，孟干的眼中都是疑问。
“必然的！”隗琉站得笔直，满脸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