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的工房里，晨光斜斜地从窗棂钻进来，落在青石板地上，映出满地工具的影子——半旧的石磨、筛粉用的细纱布、盛着糯米灰浆的陶盆，还有昨晚从后山古窑运来的那块青砖，静静躺在铺着蓝布的木案上，青灰色的砖面泛着温润的光。
林砚早早到了工房，正蹲在地上调试石磨。这石磨是乔家老工匠传下来的，磨盘直径二尺有余，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盘面刻着细密的螺旋纹，像藏着无数圈年轮。他将那块从老窑找到的青砖敲成小块，放进磨眼，右手扶着磨杆，顺时针慢慢推动——“吱呀，吱呀”，石磨转动的声音在工房里响起，带着老时光的厚重，像晋商走西口时的驼铃声，慢悠悠地荡开。
“林师傅，糯米灰浆我按比例称好了。”苏晓拎着个竹编小筐走进来，筐里放着三个陶碗，分别盛着糯米粉、生石灰、水，“你说的1:2:3的比例，我称了三遍，应该没错。”她把筐放在木案上，手指轻轻碰了碰碗沿，又赶紧收回手，像怕碰错了什么——昨天在古窑帮忙时被蒺藜扎破的指尖还贴着创可贴，现在做活却格外仔细。
林砚停下推磨的手，看了眼陶碗里的料：糯米粉细白如霜，生石灰过了筛，没有结块，水是晾过的井水，不会影响灰浆的黏性。“嗯，比例对。”他点点头，声音比平时柔和些，“等会儿砖粉磨好，你帮我把灰浆和砖粉按1:1掺匀，注意别太稀，要能挂住刀。”
“好！”苏晓立刻应下，找了个干净的木铲，蹲在陶盆旁等着，眼睛盯着石磨里慢慢漏出的砖粉——青灰色的粉沫落在下面的竹筛上，细得像面粉，风一吹，飘起几缕轻烟，落在苏晓的袖口，染出个淡淡的青印，她却没在意，只专注地看着筛子，生怕漏过一粒粗粉。
乔明端着个粗瓷碗走进来，碗里盛着刚熬好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先歇会儿，喝碗粥再干，磨砖粉是细活，耗力气。”他把碗放在木案上，瞥见石磨旁的青砖块，伸手摸了摸，“这砖质地是真硬，当年我爷爷烧砖时，就说这种‘青刚砖’能传三代，果然没说错。”
林砚接过粥碗，却没喝，先走到木案旁，拿起块磨好的砖粉，用手指捻了捻——粉粒细得几乎感觉不到颗粒，落在掌心，像一团轻烟。“晋商砖雕补配法，最讲究‘料要纯，工要细’。”他把砖粉倒进竹筛，又筛了一遍，“砖粉必须细到能过八十目筛，不然补在砖角上会有颗粒感，跟原砖接不上；糯米灰浆要熬到起黏，筷子提起来能挂住丝，这样砖膏才够结实，几十年都不会裂。”
苏晓听得认真，手里的木铲无意识地搅着糯米灰浆：“那清代的工匠造影壁时，是不是也这么磨砖粉？”
“肯定是。”乔明坐在门槛上，喝着粥，眼睛望着窗外的影壁，“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当年造影壁，光磨砖粉就磨了半个月，工匠们轮着推磨，磨出来的粉能当胭脂用，细腻得很。后来日本鬼子来的时候，想拆影壁，撬了半天，砖角都没撬下来，就因为砖膏粘得牢，砖雕也结实。”
林砚没说话，重新推动石磨。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手里的磨杆推得稳而慢，每一圈都力道均匀——他想起昨天在古窑看到的烧结痕迹，想起清代工匠守着窑火三天三夜的专注，现在自己握着的，不只是磨杆，是接过来的匠心，半点不能马虎。
半个时辰后，砖粉终于磨够了量，筛了三遍，装在一个白布袋里，沉甸甸的，像一袋细雪。苏晓按林砚说的，把砖粉和糯米灰浆按1:1倒进陶盆，用木铲顺时针搅拌——她搅得很轻，手腕慢慢转，让砖粉和灰浆充分融合，不一会儿，陶盆里的砖膏就变成了青灰色，不稀不稠，用木铲挑起，能拉出细细的丝，像麦芽糖一样。
“可以了。”林砚走过来，用指尖蘸了点砖膏，搓了搓，质感细腻，没有颗粒，“晋商的砖膏讲究‘三揉三醒’，现在醒半个时辰，让砖粉和灰浆吃透，等会儿补砖角时才不容易裂。”
苏晓赶紧把陶盆盖上湿布，怕砖膏变干。乔明凑过来看了看，笑着说：“我当年跟着老工匠学补砖，总把砖膏调得太稀，要么就是太稠，老工匠总说我‘心太急，手太糙’，你看林师傅这手艺，比老工匠还稳。”
林砚没接话，走到墙角，拿起那块被贼人撬坏的影壁砖角——昨天从影壁上取下来的，缺了个“寸”字的弯钩，断口参差不齐，边缘还有撬棍留下的划痕。他用软毛刷轻轻扫掉砖角上的土，又用细砂纸打磨断口，直到断口变得平整，能和影壁的缺口严丝合缝。
半个时辰后，砖膏醒好了。林砚戴上薄棉手套，拿起一把小号刻刀——刀身是碳钢做的，刀刃磨得发亮，是他从故宫带来的，修过太和殿斗拱的残件。他用木铲取了点砖膏，小心地填在砖角的缺口处，手指轻轻按压，把砖膏压得紧实，多余的砖膏用刀背刮掉，让砖膏和原砖的边缘齐平，看不出半点缝隙。
“接下来就是雕‘寸’字的弯钩了。”林砚放下木铲，右手握刀，左手扶着砖角，“晋商砖雕讲究‘一刀定形，不补刀’，尤其是这种寿字纹，笔画要流畅，不能有顿挫，不然就失了灵气。”
苏晓和乔明都屏住呼吸，看着林砚的手。晨光里，他的手腕微抬，刀刃轻轻落在砖膏上，角度呈45度，慢慢向前推——刀刃划过砖膏，带出细细的木屑，像春天里飘落的杨絮，轻轻落在木案上。他的动作很慢，每一刀都精准无比，弯钩的弧度渐渐显现，和影壁上其他“寸”字的弯钩一模一样，连笔画的粗细都分毫不差。
“好手艺！”乔明忍不住低声赞叹，“你看这弯钩，起笔轻，收笔重，中间的弧度刚好，跟原砖上的纹丝合缝，就像本来就长在上面一样！”
苏晓也看呆了——她之前跟着林砚看晋商砖雕图谱，知道寿字纹的每个笔画都有讲究，“寸”字的弯钩要像“走西口的驼队走过的山路，有起有伏，却不拐急弯”，现在林砚刻出来的，正是这种感觉，没有半点生硬。
林砚没分心，继续雕刻。刀刃起落间，最后一笔收刀，他轻轻吹掉砖角上的木屑，把砖角对准影壁的缺口——青灰色的砖膏和原砖的颜色完全一致，弯钩的线条流畅自然，从远处看，根本看不出哪里是补的，哪里是原来的。
“成了！”乔明激动地站起来，走到影壁前，用手指轻轻摸了摸补好的砖角，“手感和原砖一样，不凸不凹，颜色也没差，林师傅，你这手艺，比老工匠还地道！”
林砚也松了口气，摘下手套，指尖有些发麻——刚才雕刻时太专注，握刀的手一直没松劲。他看着补好的砖角，阳光落在上面，青灰色的砖面泛着柔和的光，和影壁上其他的寿字纹融为一体，像从来没有被破坏过一样。
“这才是对古建最好的守护。”林砚轻声说，不是对乔明和苏晓说，更像是对自己说，“老工匠留下的东西，不能毁在我们手里，得一点点补回来，哪怕只是一个砖角，一个笔画。”
苏晓站在一旁，看着林砚的侧脸，他的眼睛里闪着光，是专注和坚定的光。她想起昨天在古窑帮他清杂草，今天帮他称灰浆，现在看到他补好的砖角，突然明白“守护古建”不是一句空话，是像这样，用一双手，一把刀，一点一点把破损的地方修好，把快被遗忘的技艺捡起来。
“林师傅，下午要不要再补另一块砖角？”苏晓轻声问，语气里带着期待，“我还能帮你称料，递工具。”
林砚转头看她，晨光落在她的发梢，染出一层金边。他想起昨天她在窑里被蒺藜扎破的手指，想起她现在认真的样子，点了点头：“好，下午继续。”
乔明笑着拍了拍腿：“我去把大院里的年轻工匠叫来，让他们也学学，这么好的手艺，得传下去！不能让晋商的砖雕手艺断在我们这代！”
工房里，石磨还放在角落，陶盆里剩下的砖膏盖着湿布，补好的砖角在影壁上静静躺着，阳光越来越暖，照在青灰色的砖面上，也照在三个守护古建的人身上——刀工、匠心、传承，在这一刻，都融在了这方寸砖角的纹路里，成了晋商大院里最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