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压在中山桥的钢桁架上。江风卷着上游漂来的腐叶味,在桥面的裂缝里打着旋,把张明手里的相机镜头吹得蒙上一层雾。他蹲下来擦镜头,指腹突然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滑——不是露水,是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色,像干涸已久的血。
“搞什么,环卫工今天没打扫?”张明骂了句,掏出纸巾蹭掉污渍。他是个自由摄影师,专门拍城市里即将消失的老建筑,中山桥下周就要封桥大修,今晚是他最后一次来拍夜景。三脚架支在桥中央,正对着江面上粼粼的波光,快门按下的瞬间,取景器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影。
张明以为是镜头反光,重拍了一张。回放时,那道白影却更清晰了: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桥栏边,背对着镜头,乌黑的长发垂到腰间。他猛地抬头,桥面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在江雾里晕出昏黄的光圈。“别自己吓自己。”他拍了拍脸颊,刚要调整参数,相机突然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屏幕瞬间黑了下去。
江风突然变急,卷着女人的哭声钻进耳朵。不是远处的声音,就在身后。张明僵着脖子回头,桥栏边真的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人,侧脸苍白得像纸,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漆黑的洞。他想跑,脚却像被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女人抬起手——她的手腕上缠着一截生锈的铁索,铁索末端还挂着块残缺的铭牌,上面模糊的“1943”字样,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
“你看到我的孩子了吗?”女人的声音像浸在江水里泡过,黏腻又冰冷。张明的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女人慢慢转过身,旗袍的下摆沾满了泥浆,腹部却鼓鼓囊囊的,像是怀着孕。她朝张明走过来,每一步都在桥面留下湿漉漉的脚印,脚印里还掺着细小的铁屑。
相机突然自己开机,屏幕上自动播放着刚才拍的照片。第一张,第二张,第三张……直到第七张,照片里的女人不再是背影,她正对着镜头笑,嘴角裂到耳根,嘴里塞满了铁锈色的碎渣。张明尖叫着扔掉相机,转身就跑,却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踝。低头一看,是那截生锈的铁索,正像蛇一样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爬。
“别走啊,”女人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当年修桥的时候,他们把我和孩子埋在桥墩里,说这样桥才结实。现在要修桥了,是不是该把我们挖出来了?”铁索越收越紧,张明能感觉到铁锈嵌进皮肤,鲜血顺着脚踝往下流。他拼命挣扎,手指抓到桥栏上的裂缝,指甲盖都掀了起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环卫工的扫地声。“谁在桥上喧哗?”手电筒的光柱扫过来,女人的身影突然消失,铁索也化作一缕黑烟散了。张明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脚踝上只留下几道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抓过。
环卫工老李走过来,看到张明的样子吓了一跳:“小伙子,你怎么了?”张明指着刚才女人站的地方,话都说不完整:“有个穿旗袍的女人……铁索……”老李的脸色突然变了,从口袋里掏出个护身符递给张明:“拿着,今晚别拍了,赶紧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张明接过护身符,那是块用红绳系着的桃木牌,上面刻着模糊的符文。老李叹了口气,坐在桥栏上,掏出烟点燃:“三十年前我刚当环卫工的时候,也见过她。那时候桥还没翻新,桥墩上有块松动的石板,我掀开想清理下面的垃圾,结果看到里面有半截旗袍的料子,还有个婴儿的小鞋。”
张明的后背冒起冷汗:“1943年,是不是有人死在这了?”老李点点头,烟蒂在黑暗里亮了一下:“我听老一辈说,当年修中山桥,赶上洪水,有个姓周的女工程师,怀着孕还在桥上指挥,结果被掉落的钢梁砸中,连人带肚子里的孩子一起掉进了桥墩的混凝土里。后来桥修好了,每年都有人在桥上看到穿旗袍的女人,问有没有看到她的孩子。”
“那为什么现在又出现了?”张明追问。老李朝江面指了指:“下周要封桥大修,要换桥墩里的钢筋。她是怕自己和孩子又被埋得更深,再也出不来了。”江风又起,这次带着婴儿的哭声,细细的,像针一样扎进耳朵。张明突然想起刚才相机里的照片,第七张里女人的肚子,好像比之前更大了。
他突然觉得一阵恶心,趴在桥栏边干呕起来。手指碰到刚才擦过“血迹”的地方,摸起来却不是石头,而是软软的,像人的皮肤。低头一看,桥栏的裂缝里渗出暗红色的液体,顺着栏杆往下流,在地面聚成小小的一滩,慢慢变成了一个婴儿的形状。
“快走吧!”老李拉着张明的胳膊就往桥那头跑。张明回头,看到桥中央的阴影里,那个穿旗袍的女人又出现了,这次她怀里抱着个东西,看不清是什么,只看到有细小的胳膊在她怀里动了动。女人抬起头,对着张明的方向笑了笑,嘴里的碎渣掉在地上,发出“叮叮”的声音——那是生锈的钢筋碎末。
跑出桥洞的时候,张明回头望了一眼。中山桥的钢桁架在夜色里像个巨大的骨架,桥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他刚才扔掉的相机,屏幕还亮着,停留在第七张照片上。照片里的女人,正对着镜头,慢慢抬起手,把怀里的东西举了起来——那是个浑身是血的婴儿,眼睛是两个漆黑的洞,和女人的一模一样。
第二天,张明在医院醒来,脚踝上的勒痕已经变成了青紫色,像被铁索缠过的印记。他让护士帮忙去桥上拿相机,护士回来却说,桥上根本没有相机,只有一个生锈的婴儿小鞋,掉在桥中央的裂缝里。
一周后,中山桥正式封桥大修。开工那天,工人在更换第一个桥墩的钢筋时,从混凝土里挖出了两具骸骨,一具是成年女性的,肚子里还嵌着一具婴儿的骸骨。骸骨的手腕上,缠着一截生锈的铁索,铁索末端的铭牌上,“1943”四个字,清晰可见。
当天晚上,张明收到一条陌生短信,没有文字,只有一张照片。照片是在中山桥的桥墩下拍的,穿月白旗袍的女人抱着婴儿,站在江水里,对着镜头笑。照片的背景里,能看到正在施工的起重机,起重机的吊钩上,挂着一截生锈的铁索,和女人手腕上的那截,一模一样。
张明把手机扔在地上,屏幕碎了。黑暗里,他听到窗外传来江风的声音,还有女人的低语,轻轻的,像在耳边:“我的孩子,终于出来了。下一个,该轮到你了。”他突然觉得脚踝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截生锈的铁索正从床底钻出来,慢慢缠上他的小腿,铁索末端的铭牌,在月光下闪着光——上面刻着“2025”,是今年的年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