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东宫,丽正殿。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混合着熏香也掩盖不住的衰败气息。
太子杨暕面色蜡黄,两颊深陷,眼窝乌青,有气无力地斜倚在宽大的锦榻上。
他本身体弱,加上这半个月来,城外突然涌来数十万逃难的流民,将洛阳围得水泄不通,谣言四起,人心惶惶。
这位素来平庸、不堪大任的储君,在这巨大的压力下,终于彻底病倒了,而且病势来得极其凶猛。
太子洗马沈文,正躬身侍立在榻前。
他看着太子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心中充满了不安。
陛下远征高句丽,将京城托付给太子,谁能想到……会出这样的乱子?
几名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刚刚为太子诊完脉,正聚在一旁,低声商议着。
“沈洗马,”
一位为首的太医走上前,对沈文拱手道:
“太子殿下乃是忧思过度,外感风寒,以致邪气入体。”
沈文急切地打断他:
“王太医!您就直说吧!殿下的病情究竟如何?何时能够痊愈?”
那王太医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斟酌着词语,缓缓道:
“这个……殿下凤体金贵,需好生静养。老朽开一剂疏风散寒、宁神静气的方子按时服用,或许几日便可见效。”
说着,他提笔,在早已备好的药方笺上,写下了几味常见的药材。
沈文接过药方,扫了一眼,心中却是一沉!
这方子……太普通了!
普通得简直像是在应付差事!
根本不像治疗重病之人的方子!
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安,对王太医道:
“有劳王太医了。本官送送诸位。”
王太医连忙拱手,脸上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劳烦沈洗马,老朽老了,腿脚确实是不利索了……”
沈文是不动声色地对榻上昏昏沉沉的太子行了个礼:
“殿下,臣去送送太医。”
然后,他快步跟上了已经走出殿门的王太医等人。
来到殿外廊下,远离了左右侍从。
王太医猛地停下脚步,转身,脸上那故作镇定的表情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凝重与绝望!
“沈洗马!”
王太医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道,声音都带着颤抖:“太子殿下……恐怕不行了!”
“什么?!”
沈文虽然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这句话,还是如遭雷击!
他一把抓住王太医的胳膊,急声问道:
“你说什么?!殿下他……”
“油尽灯枯,邪入膏肓啊!”
王太医痛心疾首地摇着头:
“殿下本就底子虚,此次忧惧交加,病势如山倒!老朽无能,回天乏术啊!多则三五日,少则……恐怕就在这一两日之间了!”
沈文闻言,脸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身子晃了一晃,差点栽倒!
“这……这可如何是好,陛下远征在外,京城被围。太子若有不测!这洛阳岂不是要大乱了?!”
“沈洗马!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
王太医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沉声道:
“当务之急,是要早做准备!国不可一日无君,东宫亦不可一日无主啊!尤其是在眼下这个局面!”
沈文猛地惊醒过来!对!准备!必须立刻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多谢王太医直言!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太医暂时保密!”
“老朽明白!明白!”
王太医连连点头,带着其他太医,匆匆离去了。
沈文站在原地,快速地思索着。
片刻后,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转身,快步走向东宫后院。
他来到一处精致的偏殿,这里是太子的儿子,年仅七岁的陈王杨侑的住所。
沈文屏退左右宫女太监,走进殿内。
小杨侑正坐在窗边,捧着一本《论语》,似懂非懂地看着。
他年纪虽小,但眉宇间却有着一股不同于其父的沉静之气。
“陈王殿下。”
沈文躬身行礼,声音尽量放得柔和。
“沈师父?”
杨侑抬起头,看到沈文,小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你怎么来了?是父王有什么事吗?”
他似乎也感应到了宫中紧张的气氛。
“殿下聪慧。”
沈文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
“太子殿下病了。病得很重。臣……带殿下去看看太子,好吗?”
“殿下去给太子请个安,说几句吉祥话,祝愿太子早日康复。”
杨侑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我这就去。”
沈文抱起小杨侑,再次回到了丽正殿。
榻上的杨暕,似乎感应到儿子的到来,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
看到杨侑,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芒。
“父王。”
杨侑走到榻前,小声地呼唤道:
“儿臣来看您了。愿父王早日康复。”
“侑儿……”
杨暕艰难地抬起手,摸了摸儿子的头,声音沙哑地问道:
“最近在读什么书?”
“回父王,儿臣在读《论语》。”
杨侑认真地回答。
“好……好……”
杨暕断断续续地问了几个问题,杨侑都一一恭敬地回答了。
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虽然简短,却透着一股令人心酸的悲凉。
沈文在一旁看着,心中更是焦急。
他知道,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让太子在清醒的最后时刻,做出最重要的安排!
他上前一步,跪在榻前,沉声道:
“太子殿下!臣有要事禀奏!”
杨暕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他,眼神迷茫中带着一丝了然。
他似乎已经猜到了沈文要说什么。
“殿下!”
沈文叩首道:
“如今京城被围,流言四起,人心浮动!”
“陛下远征未归!国本不可动摇啊!”
“为江山社稷计,为稳定人心计!臣恳请殿下!”
“立刻写下奏章,八百里加急送往前线!”
“奏请陛下改立陈王殿下为监国!”
“以安天下之心!”
杨暕听着沈文的话,呼吸变得更加急促。
他看着眼前年幼的儿子,眼中充满了不甘、无奈和最后的一丝清明!
他知道,沈文说得对!
这是眼下唯一能稳住局面的办法了!
否则一旦自己薨逝的消息传开城外那几十万饥民,后果不堪设想!
“好……”
杨暕用尽全身力气,吐出一个字。
他顿了顿,又艰难地补充道:
“还有城外流寇需……需大将镇守,奏请父皇派……派一员大将回京,辅佐……侑儿……”
“臣明白!”
沈文连忙应道。
但他心中却是一沉!
“派大将回京?从辽东前线到洛阳,路途何止千里!等陛下接到奏章,再派人回来,只怕……只怕洛阳早已……”
他看着太子那期盼的又带着绝望的眼神,突然一个大胆的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殿下!”
沈文猛地抬起头,眼中放出光来:
“前线路途遥远,远水难解近渴!但有一人!或许可以解眼下燃眉之急!”
“谁……?”
杨暕虚弱地问道。
“冠军侯——虞战!”
沈文大声道!
“殿下您忘了?冠军侯是奉旨前往北疆黑沙城赴任!他是在陛下大军出发之后才离京的!”
“算算时日,他此刻定然还未走远!”
“最多最多不过在河东、河北一带!”
沈文越说越激动!
“冠军侯勇冠三军!在洛阳校场枪挑三勇士,威名赫赫!”
“而且他是殿下您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对殿下忠心耿耿!”
“若能以殿下之名,发出一道紧急敕令!”
“命冠军侯虞战,即刻率部返回洛阳!辅佐陈王殿下,镇守京师,剿灭流寇!”
“以他之勇,加上城中三千府军,定能保洛阳无恙!”
“保陈王殿下周全!”
沈文的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杨暕心中最后的阴霾!
他黯淡的眼神中,骤然爆发出一丝希望的光芒!
“对……对……”
杨暕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虞战……好……好。”
“快……快写奏章……不……是敕令!”
“以东宫监国之名……发出敕令……”
“召……召冠军侯虞战火速回京,拱卫京师。”
“辅佐……辅佐陈王……”
他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臣……遵旨!”
沈文激动地叩首!
他立刻起身,冲到书案前,铺开绢帛,提起毛笔,蘸满墨汁,奋笔疾书起来!
他的笔走龙蛇,将京城危局、太子病重、恳请立皇太孙监国以及最重要的——
紧急征召冠军侯虞战回京勤王的请求,一一写明!
写毕,他将绢帛拿到杨暕榻前。
杨暕用颤抖的手,接过沈文递过来的太子宝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重重地……盖在了绢帛之上!
“砰——!”
玺印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沉重!
“快……快……八百里加急……送出城……”
杨暕完成这最后一件事,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榻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臣即刻去办!”
沈文小心翼翼地收好那份沉重的敕令,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榻上气息奄奄的太子和旁边懵懂无知的陈王,毅然转身,快步冲出了丽正殿!
他要立刻找到最可靠的信使!
不惜一切代价!
也要将这道关乎大隋国本、关乎洛阳存亡的救命敕令送出这座被围困的孤城!
而他和太子杨暕都不会想到。
他们寄予厚望的那位“忠心耿耿”、“勇冠三军”的冠军侯虞战。
此刻并非在什么河东河北,而是正带着一个小丫头,骑着一匹白马,狼狈不堪地试图逃回这座即将迎来巨变的洛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