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句丽前线。
辽东河畔,残阳如血,映照着一片狼藉的营寨和疲惫不堪的两万左卫府兵。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伤兵的哀嚎与战马不安的嘶鸣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惨烈的败退图景。
大将军宇文述矗立在河岸高处,一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远方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的辽东城。
他的甲胄上布满刀箭痕迹和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脸上写满了疲惫、愤怒与一种近乎绝望的不甘。
“辽东城……!”
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本将十数万大好儿郎,竟然葬送在你这反复无常的诡计之下……!”
这座坚城仿佛一个吞噬生命的魔窟。
多少次,将士们舍生忘死、浴血奋战,眼看就要登上城头,那高句丽守将便会无耻地打出白旗,高喊投降。
而那位远在后方銮驾中的皇帝陛下,却每次都严令“仁义为先”、“不可杀降”!
大军只得悻悻后撤。
可隋军一退,辽东城便立刻撕毁降约,箭矢、滚木、礌石再次如雨而下,将撤退中毫无防备的隋军将士成片射杀、砸倒。
每当隋军再次攻上城头,高句丽人便会故技重施,举旗投降;
可一旦隋军后撤,他们立刻背信弃义,重启战端!
如此反复,竟不下二十次!
“疯了……陛下真是疯了……!”
宇文述心中涌起一股悲凉,
“对敌人讲仁义,却让自己的子民白白送死,这就是圣天子的‘仁德’吗?”
他想起了英勇战死的大将军麦铁杖,那个每次攻城都身先士卒的猛将,最后一次被假意投降的高句丽人诱上城头,乱刀分尸,死状极惨。
他想起了老将辛世雄,为掩护主力撤退,亲率亲兵断后,力战而亡,尸骨无存。
还有那么多都尉、郎将,以及无数连名字都来不及留下的普通士兵,他们的鲜血几乎染红了辽东城下的每一寸土地。
十数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他身边这两万残兵败将,而且人人带伤,士气低落到了谷底。
前日,皇帝杨广终于承认东征失败,在禁军的护卫下先行向涿郡撤退,并将殿后这个最危险的任务交给了宇文述。
宇文述率领残部且战且退,一路撤到了这条生命线——辽东河边。
只要过了河,烧掉这数百座浮桥,就能暂时阻挡高句丽追兵的脚步。
守桥的将官是运粮都尉唐国公李渊!
但宇文述却在河边停下了脚步。
他不能走,因为他的儿子——驸马都尉宇文士及,还没有回来!
宇文士及率领的一千六百名左卫骑兵,是宇文述一路保存下来的最后精锐。
整个东征战役,他几度调动诸军、遣将冲锋,却始终舍不得将这支精锐投入战场,更舍不得让儿子亲冒矢石。
他一路压着、藏着、护着,原是想将这柄利刃留到最关键的时刻,或是带回去成为宇文家未来的根基。
可他没有想到,最后等来的“关键一刻”,竟是全军溃败、断后求生的绝境。
当宇文士及挺身请缨,率这支骑兵为大军断后时,宇文述几乎要脱口喝止。
他望着儿子那张决绝的脸,那句“父亲,让我去”像一把钝刀割在他的心上。
他张了张嘴,想以大将军的身份拒绝,想以父亲的身份阻拦——可他没有理由。
精锐不去断后,谁去?
在众目睽睽之下,在生死存亡之际,他再也护不住他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披甲上马,带着那一千六百名他一手保存的骑兵,头也不回地冲向烟尘滚滚的来路。
而现在,他站在河边,手中紧攥着马鞭,指节发白。
他等的是儿子,也是他在这场战争中,最后一场、也是最自私的一场执念。
“士及……我的儿……你千万不能有事啊……!”
就在这时,一名传令兵踉跄着跑到宇文述面前,单膝跪地,气喘吁吁地道:
“报!大将军!唐国公派小人前来禀报!高句丽追兵先锋距此已不足十里!”
“唐国公请大将军速速过桥!”
“他好立即焚桥阻敌!”
焚桥?!
宇文述的心猛地一沉!
桥一烧,他那还在河对岸的儿子,可就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不能烧!”
一个尖利而焦急的声音抢先响起!
只见内史侍郎虞世基从一旁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
他原本白皙的脸上此刻沾满尘土,官袍也被刮破了几处,显得十分狼狈。
他本可随驾先行撤退,但因为担心自己的二儿子虞修文——此次作为随军监军,正跟着宇文士及一起断后,也生死不明——故而主动请命留了下来,与宇文述一同殿后。
“对!不能烧!”
宇文述也立刻斩钉截铁地吼道,他用马鞭指着对岸隐约可见的烟尘,声音嘶哑却充满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儿士及,还有一千六百名断后的弟兄,还没过来!现在焚桥,岂不是断了他们的生路!”
“可是……大将军……”
传令兵面露难色,硬着头皮道:
“唐国公说,高句丽骑兵转眼即至,若不及时焚桥,一旦被敌军抢占桥头,恐怕……恐怕我军这两万人,也……也将危矣……!”
“放屁!”
宇文述勃然大怒,心中的焦躁与对儿子的担忧瞬间化为怒火,他扬起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狠狠抽在了传令兵的脸上!
留下一道血淋淋的鞭痕!
“唐国公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本将做事!?”
“滚回去告诉李渊!”
宇文述须发皆张,状若疯虎,
“就说是我宇文述说的!”
“这桥,不能烧!让他给我死死守住桥头!一直等到士及他们回来为止!”
“若是敢擅自焚桥,我必奏明圣上,杀他全家!”
那传令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向对岸的李渊复命了。
虞世基看着传令兵远去的背影,又望了望对岸越来越近的烟尘,脸上满是忧虑和恐惧,与宇文述一同站在这危险的河岸边,进行一场生死未卜的等待。
“文儿……士及贤侄……你们可一定要快点啊……!”
宇文述重新将目光投向对岸那片逐渐被暮色和烟尘笼罩的地平线,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士及……为父把左卫最精锐的骑兵都给了你……你可千万不能让为父失望啊……!”
他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在拿身后两万将士的性命做赌注,但在这一刻,父亲对儿子的牵挂,压倒了大将军的理智与责任。
远处,高句丽追兵的号角声已经隐隐可闻,如同死神的催命符,敲打在每一名隋军将士的心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