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远远望见虞战抱着陈王杨侑自宫门现身,急忙迎上前去,
“侯爷!这、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
“谁能给下官说个明白?”
虞战目光扫过满眼惶惑的沈文,又环视了一圈浑身浴血的将领,沉声道:
“此地杂乱,非议事之所。”
“诸位,且随本侯至丽正殿详谈。”
众人簇拥着虞战与年幼的陈王,穿过宫道,步入丽正殿。
虞战小心地将杨侑安置在铺着软垫的宽大座椅上,这才转身面向众人。
“既然沈大人问起,本侯便从头道来。”
虞战声音平稳,仿佛在叙述一件早已安排好的事,
“昨夜本侯巡视城防时,遇见陆常将军。”
“他禀报说有大批流寇意图进犯东门。”
“事关重大,本侯当即命他率部先行驰援,随后便亲自去找张阙将军商议。”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深意地扫过沈文:
“张阙当时也说接到了消息,并特意提及,说是沈大人您告知他流寇来袭之事。”
“军情紧急,本侯便与张阙一同赶往东门布防。”
说到此处,虞战突然转向在场的其他将领:
“诸位当时都在场,本侯所言,可是实情?”
那些将领互相交换了个眼神,齐声应道:
“侯爷所言句句属实!”
这整齐划一的回应,不仅坐实了最后一同前往东门的事实,更将虞战先前所有的说辞都镀上了一层“真实”的光晕——既然结尾是真的,那么整个过程自然也是真的。
这一招连环扣,让沈文张了张嘴,却再也问不出半个字。
正当殿内气氛微妙之际,徐世绩适时上前一步,拱手道:
“启禀侯爷、沈大人,末将与苏将军奉侯爷密令,率精锐在城中埋伏。”
“果然见到流寇四处纵火,我等虽奋力救火,保住了武库银库,却未能及时驰援宫中平叛,实在惭愧!”
他声音洪亮,刻意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几位府军将领立刻领会了其中深意,连忙接口:
“徐将军言重了!若不是你们及时控制火势,只怕半个京城都要烧光了!”
“正是!各有分工,你们在外剿灭流寇、保护民宅,我们在内护卫皇宫,都是为朝廷效力!”
“若不是二位将军及时回援,张闳那厮说不定就趁乱逃脱了!”
这番此起彼伏的帮腔,将一场精心策划的棋局,完美粉饰成了分工明确、配合默契的平叛行动。
虞战微微颔首,对徐世绩投去赞许的目光。
但沈文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下令道:
“带一名流寇上来,我要亲自审问。”
不一会儿,一名“流寇”被押至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于此。
此人正是张闳身边的那名对正,此刻他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早被这威严的阵势吓坏了!
“说!”
沈文强压着心中的惊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而威严,
“你是何人?从何处而来?”
“昨夜为何会出现在洛阳城外?又为何会与守军发生冲突?”
“把你知道的事情原原本本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定斩不饶!”
“大人饶命啊!”
那对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带着哭腔颤声道,
“小人是缑山县郡兵校尉张闳将军麾下队正啊!”
“我们......我们是奉了张闳将军的将令,从缑山县赶往洛阳的!”
他不敢有丝毫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张闳如何得知皇帝新败,如何想趁机投军,如何在缑山县招募了一千多人,如何日夜兼程赶来洛阳,指望着能靠弟弟张阙的关系混个前程的事情全都说了出来。
“张闳将军说,他弟弟张阙将军是城门守将,能放我们进城,所以我们才来的......”
“可是......可是......”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委屈和恐惧,
“我们刚到东门,话还没说一句,城上的守军就用床弩射我们!然后就是一阵箭雨!”
“小人奉命上前喊话,说要见张阙将军,结果……结果城上的人不但不理,反而放箭要射死小人!”
“我们只好撤退……张将军以为是流寇占了京城,就带着我们绕道去北门,结果北门的守军也射我们!”
“后来……后来……”
对正的声音更加颤抖,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西边的方向,似乎想起了什么,继续说道,
“张将军没办法,只好又带着我们往西门跑,想看看能不能从西门进城,结果……结果……”
眼看着那对正就要将在西门看到大车的事情说出来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够了!”
一声冰冷而充满威严的断喝猛地响起!
如同一道惊雷,打断了那对正的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冠军侯虞战面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刀子,直射向沈文!
“沈大人!”
虞战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在寂静的广场上清晰地传开,
“本侯认为,此案的调查,你应当避嫌!”
“避嫌?”
沈文心中猛地一沉,脸色微变,
“冠军侯此言何意?”
“何意?”
虞战冷笑一声,朗声道,
“据张阙生前所言,他昨夜之所以能以‘演练’为名,调开武库、银库乃至部分城门守军,所凭借的,正是你,太子洗马沈文沈大人的口谕!”
“虽然本侯坚信,这定然是张阙这反贼为了行事方便,假传指令,攀诬大人!”
虞战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出了关键,又似乎在为沈文开脱,
“但是,按照朝廷法度,但凡案件与主审官有丝毫牵连,主审官都理应回避,以示公正!”
“更何况此案关系谋逆大罪,涉及留守重臣,更应谨慎行事!”
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沈文,语气变得意味深长:
“若是由沈大人你来主审,即便最终查清,也难免会惹人非议,说大人您‘瓜田李下’,有‘杀人灭口’或‘徇私舞弊’之嫌!”
“这对大人的清誉,可是大大的不利啊!”
“你……!”
沈文听完这番话,顿时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冷汗瞬间就浸湿了他的内衫!
狠…太狠了!
虞战,你这是要把我往死里整啊!他立刻就明白了虞战的用意!
这哪里是让他避嫌?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威胁!
是在警告他,如果他沈文再敢深入调查,揪着那个对正的话不放。
那么,虞战随时可以把“假传指令”这顶帽子从死鬼张阙头上扣到他沈文的头上!
到那时候,他沈文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难道…难道是因为之前那一万套盔甲的事情,他怀恨在心,借此机会要除掉我?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沈文的脑中闪过了无数念头。
他看着虞战那双冰冷而深邃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明显唯虞战马首是瞻的骄兵悍将,再想到昨夜那诡异的大火以及张阙张闳兄弟的惨死,一股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求生欲压倒了一切!
沈文立刻做出了决断!
他脸上的惊疑和不甘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恍然大悟”和“后怕不已”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感激”。
他连忙朝着虞战深深一揖到底,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颤抖,高声道:
“侯爷英明!下官糊涂!下官糊涂啊!多谢侯爷提醒!”
他直起身,转向众人,脸上露出了一种“沉痛”而“愤怒”的表情,义正词严地说道:
“此事,已然真相大白!”
“分明就是张闳张阙兄弟早有不起臣之心!”
“他们勾结流寇,行谋逆之实!”
“先是派人纵火焚烧武库银库,制造混乱!”
“然后又想里应外合,趁乱攻打皇城,企图挟持陈王殿下,占据京城,自立为王!”
“幸得冠军侯神机妙算,洞察奸谋,率领我等忠勇将士浴血奋战,方才挫败了这一场滔天阴谋!”
沈文越说越激动,仿佛自己都相信了这番说辞,
“此案已经水落石出!”
“人证物证俱在!铁证如山!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下官这就回去,立刻起草奏章,将张氏兄弟的滔天罪行,以及冠军侯和诸位将军的擎天保驾之功,六百里加急,上奏天子!”
说罢,他再次朝着虞战深深一礼。
又向陈王杨侑行了礼,得到示意后,便匆匆转身,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这个让他心惊胆战的地方。
他生怕自己再多待一刻,就会被卷入更深的漩涡之中!
看着沈文“识趣”离开的背影,虞战的嘴角终于勾起一丝真正的冷笑。
算你聪明,否则,哼……他转头对韩猛使了一个眼色,淡淡地道:
“将此人,单独严加看管。没有本侯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末将明白!”
韩猛心领神会,立刻带人将那面如死灰的对正,粗暴地拖了下去。
他的命运已然注定。死人是不会乱说话的。即便是活人,虞战也有的是办法让他们‘闭嘴’。
众将见大局已定,便纷纷告退。
虞战方欲离开,杨侑却执意不许,他无奈之下,只好温言劝慰,直至将杨侑哄得安然入睡后,方才离去。